“还说什么城里来的孩子,呸,你们没妈,没妈的孩子就活该挨打。”聂小强说着,一枚土坎垃就扔了过去,砸在小聂卫民的头上。
聂卫民嘴皮子都咬青了,任凭聂小强拳打脚踢着,紧紧护着弟弟,就是不肯叫聂小强给踹到。
陈丽娜向来最看不惯的就是熊孩子,一把拽上聂小强的耳朵:“谁家的孩子,有人教没人养的,怎么乱打人呢你?”
孩子总是怕大人的,聂小强一看有人出头,当然松开聂卫民就跑远了。
而倔倔的聂卫民了,拉起俩弟弟,飞似的就跑了。
远处的田野上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眼瞅着聂卫民跑过去了,拽住了就开始戳指头:“叫你们不要乱跑,鞋子不得要票吗,跑多了饿肚子快,饭不也是粮食?你爸在外头辛辛苦苦挣钱养你们,你们还在外头打架,扯破了衣服谁帮你们缝,啊?”
“婆,是聂小强先打的人。”
“聂小强家爸是大队书记,你爸要也是大队书记,我由着你打他。”
毕竟过了多少年,而且陈丽娜上辈子基本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齐思乡的,自己村里的人还能认个七七八八,隔壁村的人就完全的,一个都不认识了。
所以,她并不认得这个妇女。
但是,聂卫民咋管她叫婆呢,齐思乡土话,婆就是奶奶的意思啊。
陈丽娜当然也在齐思乡生活了近二十年,但是,到底就是没听说过,河对岸的聂家庄有聂博钊这么个人啊。
将来,每每问起聂博钊,问起他的家人,他都说死绝了,没人了,但是,既他儿子在这儿,就证明还是有亲戚的嘛。
“哟,这不是陈老师家二姑娘,你大姐了,在家了没?听说你和国柱的婚也退了,像你们这类成分,现在对象难找吧?”这妇女笑着就问了一句。
陈丽娜应了一声,因为面生,没有多聊。
不过,刚在河畔碰见过,等回到家,陈丽娜就发现,这妇女又在自个儿家坐着呢。
而她妈洗了半天又炖了半天的猪头肉,这妇女一片又一片的,正在挟着吃了。
“何嫂子你看,我儿子四天前才从边疆拍来的电报,三天三夜火车,半天的长途汽车,他明天就到咱们齐思乡了,你家大闺女可现在就得准备,毕竟他只有十天的假期,路上就得花去八天,到家两天,见个面就得走。”这妇女说。
何兰儿犹豫着:“黄大嫂,我家丽丽的心思,还是不想给人当保姆,毕竟仨孩子了,还都是男娃,可不好带。再说了,我们连你家老大具体人是个啥样子都没见过了,这么着急的把人带走,怕不合适吧?”
“但是,你家丽丽可是用了我家二十块钱的,何大嫂你说,二十块钱在现在来说,可不算小数目吧,一个工人的工资,撑死了一个月才十块钱。”这黄大嫂不依不饶。
“那我们要真反悔了,不想去了呢?”何兰儿咬着牙。
“那就退钱,二十块钱呢你得退给我。”这黄大嫂脸变了,猪头肉也不肯吃了。
“行,那我们考虑一下吧。等大姑娘回来了,我问问她的意思。”
“光问可不行啊,何嫂子,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是定金,事儿不成就得退。”说着,这黄大嫂起身就走了。
何兰儿闷坐了半天,哎哟拍了把大腿,说:“完了,这可完了,妈哪有二十块钱还人家哟。”
陈丽娜也才给大学劝退,从省城回来,于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于是问说:“妈,究竟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你姐闹的?”何兰儿又气又无可奈何:“刚才来的那是隔壁聂家庄聂老二的妈黄桂兰,她不是有个大儿子聂老大在边疆沙漠里的石油基地上班嘛,前妻生了仨儿子,死了,现在没人带,扔老家放着呢。然后呢,他想把孩子给接回去,于是寻思着,从老家给孩子们找个保姆,一个月给五块钱,去给仨孩子当保姆。当时你姐不是才跟王红兵离婚了,就说自己愿意去,还问黄桂兰借了二十块钱,说是提前借四个月的工资,这不,黄桂兰来找她了嘛,要么还钱,要么去边疆,人家总得要一样儿?”
“我姐呢?她去哪儿了呀?”陈丽娜问道。
姐姐想去给人作保姆这事儿,她咋就不记得呢?
“妈,妹,我回来啦。”正说着,院子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何兰儿正生气着呢,努了努嘴说:“喽,这不是来了?”
“姐,聂老大的妈刚才来,说要你准备一下,到边疆去给人作保姆,你准备的咋样了?”陈丽娜问。
“我不是说让妈给推了去吗?边疆那啥地方,风沙大,又没水,到处是沙漠,我肯定不去,咋,妈还没把这事儿给推掉啊?”
姐姐陈丽丽说着就走了进来,蓝的确凉的裤子,藏青色的绒面小棉衣脏兮兮的,头发紧紧扎着,两只眼睛还有着老大的黑眼圈儿,进来就坐到炕沿子上了,直喘着粗气。
“但是你不是用了人家的钱嘛,黄桂兰指着要钱了。”何兰儿说。
陈丽丽扑通一声跌坐在炕上,咬着唇一言不发,咬牙半天,说:“妈,钱我已经花完了,咋整?”
“二十块啊我的闺女,你爸一月工资才五块钱,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告诉妈,钱你花哪去了?”
“王红兵不是给那些小卫兵把腿打断了嘛,住了十天的院,二十块钱花了个一干二净,不过还好,腿算是接上了,人还不至于废掉。”陈丽丽说着就揉起了肚子,问:“妈,家里还有馍吗,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的前心贴后背的。”
“馍,你还知道吃馍。一个月咱们家定量的口粮,现在就剩五斤细面了,妈舍不得蒸馍,家里也只有复合面的窝头,凑合两个填肚子吧。
所谓的复合面,是拿打碎的荞皮子搀上高粮面蒸出来的。
又硬,又难吃,吃了胃还难受中,吃进去不算啥,拉出来那才叫一个,用将来的话说是,菊花残,满地伤呢。
但是现在这个年代本身就缺吃少穿,这复合面,寻常人还吃不上了。
“那妈你快取去,我真是饿坏了。”陈丽丽说着,就瘫躺到了炕上,显然,她这是累坏了。
“那王红兵咋样了,你们俩不是都离婚了吗,他挨他的斗,你凭啥帮他呀?”何兰儿问。
陈丽丽也不说话,咬着牙望着天,看了半天叫烟熏黑的橼梁,说:“他们那些走资派天天挨斗,也是为了不连累我才离婚的。现在他腿断了,我咋能不照顾?”
“那你也不能四处乱借钱啊,咱家本就困难,你再借上这么一笔债,你叫妈拿啥还?”何兰儿更生气。
陈丽丽的丈夫王红兵,因为有个姑妈四九年的时候跑了台湾,给打成了走资派,其人也算仗义,当时就跟陈丽丽把婚给离了,可是,陈家属于臭老九,本身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丽娜回想往事,发现很快,革命的浪潮就要卷到齐思乡了,到时候她和姐姐俩人全得挨批,文斗武斗轮着来,剔阴阳头挂牌牌,哎哟,那种苦,可差点没把她们给折磨死。
给了大闺女一只硬梆梆的黑窝头,何兰儿把另一只掰成两半,给了陈丽娜半只,自己也啃着半只,想了半天,拍了把大腿说:“得,那聂老大回来顶多也就两三天嘛,妈是实在没钱还这个债,不行,咱们把门锁了,回一趟漳县你们舅家,先把这抹子债躲过去,你们看咋样?”
陈丽丽立刻就坐了起来:“好啊,妈,咱们先躲吧,我真是没钱还那个债啊。”
“妈,这样怕不好吧,欠了人钱就躲起来,我爸知道了准不答应。”陈丽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