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淼趟在时间的河中,深一脚浅一脚,徒劳地想要逆流而上。
有的人能从心里抹去,有的人扎得太深,只能用刀剜,疼只有一下,忍忍就好,剩下的空洞,她用无数个如果去填满。
如果,如果,这?两个字是她的诅咒,也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梦魇,也是她的伊甸园。
如果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会是什么样?
“三水同学……三水?”程驰推了推苏淼,“困就先回去睡吧。”
“不行!”苏淼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用力扯了下自己的马尾辫,“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我得悬梁刺股拼上命才能吃上卤煮火烧……”
程驰拿圆珠笔轻轻戳戳她胳膊,“来,程老师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刺股。”
“滚!我都愁死了,”苏淼踹了踹他的椅子,“这?个倒数第二道大题我还不太明白,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行,”程驰转了转笔,放慢语速开始给?她讲,“先假设小车加速时A管中气?压是p2......”
苏淼二模发挥一般,以她现在的成绩吃上生煎小笼没什么问题,卤煮火烧还有点悬。
程驰有数学竞赛省队加成,又离目标进了一步,除非发挥失常,不然希望很大——程驰最大的优点是稳定,比起金丝猴那种在年级二十和一百之间跳蚤一样上蹿下跳的,简直可以说岿然不动。
他们地区清北有零志愿,不影响第一志愿录取,上线也可以不去,苏淼知道她要是去不了北京,程驰多半会陪她去上海,这?样一来她等于肩负着两个人的前程,更觉得任重道远。
以前不努力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有几分小聪明,努力之后发现自己真?就是中人之智,就是把脑筋抻成拉面,考清北还得靠撞大运。
好在她在关键时刻的运气?一直不错,也不知道平常倒霉事多积累的人品,高考分数出来,数理化英语都是正常水平,平常无功无过的语文竟然坐火箭似地冲上了128,稀里糊涂考了全年级文科第一,让文科班大跌眼镜。
因为文科超常发挥吊车尾进T大读文科,虽然有点诡异,但是苏淼还是沉浸在范进中举的狂喜中不能自拔。
两个人的录取通知书同一天到,一栋楼出了两个T大,连左邻右舍都与有荣焉。
一向精打细算的顾招娣难得豪迈一次,把大卖场货架上的费列罗一扫而空,夫妻俩站在家门口替两个孩子发喜糖,笑得合不拢嘴。
三个月的悠长暑假过去,他们在提前三天一起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我们先到酒店放行李,然后去南横东街小肠陈吃卤煮火烧,”程驰胸有成竹地摊开北京地图,指着上面用红笔做的标记,“我都做好功课了。”
苏淼回想起那股味道,脑袋有点晕,支支吾吾道:“那啥,其实我就是说说的,那东西味道有点怪,我不喜欢吃……”
“这?样,”程驰摸摸她的头,“三水同学,你怎么这?么喜欢我啊?”
“去!谁喜欢你个傻逼!”
“没关系,反正我喜欢你。”程驰的嘴唇飞快地在她唇上掠过,然后打开舷窗。他们飞行在云层上,蔚蓝的天空晴朗明媚,没有一丝阴霾。
一上大学压力陡增,任你在高中怎么凤毛麟角叱咤风云,到了这?里都成了泯然众人的大多数。
到了宇宙中心一看,徐冉这?样在苏淼心目中深不可测如同黑洞一般的存在比比皆是,他们可能和你住一栋楼,在邻桌吃饭,在路上擦肩而过。
程铁蛋和苏红梅最大的优势这时候发出来了,那就是胸无大志。
程驰在一中的成绩始终在前十左右徘徊,又有程远帆和秦筝这?么一对一言难尽的父母,向来不太把自己当回事,也早早知道自己没有搞科研的天赋和志向,该怎么学习还是怎么学习,长年累月在中游左右徘徊。
他成了摄影社的骨干,几乎每天都拿着女朋友送的哈苏招摇过市,虽然他的绩点只有3.2,但是他有全宇宙最好的女朋友。
大学开始,他的作品渐渐出现在摄影和时尚杂志上,大二那年他拿了年度新锐摄影师奖,虽然是个本土奖项,客户也慢慢多起来,课业忙的时候还得挑挑。
至于苏淼,紧张和焦虑当然有,但是这些彷徨和迷茫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毕竟她是考过十七分的女人。现在的她更坚定,更成熟,更了解自己,而且她有程驰。
四?年中,他们的足迹遍布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牵着手走过二月兰盛开的大道,并肩坐在情人坡看日落,选一样的马哲和毛概,把十八个食堂轮着吃了个遍,去图书馆替对方占座,考前去罗姆楼地下咖啡厅刷夜……
毕业季,身边的同学大多走了出国或者保研的学术道路,两个学渣一个去了四?大,一个正式出道,开始接拍杂志和品牌的商业片。
一年之后,程驰申到了RISD的摄影研究生,苏淼从小朋友变成SA2,他们开始两年的异地恋。
两人都很忙,只能见缝插针地在网上聊两句,加上有时差,上线时间经常错过。他们回到各自的小屋里,第一件事就是看彼此的留言和照片。
这?是长那么大第一次分别这么久,也是最难熬的两年。
程驰毕业回国,两人一起去了上海,苏淼还是做她的老本行审计,程驰开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第二年情人节,他们在民政局排了半天长队,终于扯了证。
他们在这个城市安家落户,一起凑钱付完首付,一算积蓄几乎分文不剩,还欠了二十年房贷,但是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窝。
房子不大,地段还行,采光很好。他们一起为装修焦头烂额四?处奔走,手牵手逛家居店,一样一样地把各种大件小件往家里搬。
苏淼最喜欢客厅南面的玻璃窗,下午有阳光照进来,他们在窗下摆了一张小茶桌和两个蒲团。
周末下午,他们面对面坐在窗前,程驰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不怀好意地看了眼老婆:“三水,记得今天什么日子么?”
苏淼本来坐没坐相地趴在茶桌上刷公号,闻言突然坐直了身子:“啊!我怎么又忘了!真?是一孕傻三年。”
“别什么都推到月饼头上,你哪年记得了,”程驰抬手揉揉她头顶,“别想抵赖。”
“行吧行吧,今年还是我请客,”苏淼低头看看无名指,玫瑰金色细细的一圈,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一眨眼原来已经九年了啊。”
最后一缕晚霞褪去,城市华灯初上,马路上都是急着回家的人。
苏淼静静地端详坐在她对面的人,比起小时候,他的棱角更分明了些,肤色深了些。
还是那副眉眼,推眼镜的时候眼下的小痣会露出来,像在跟她打招呼。
但是九年的时间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望着他,仿佛只是透过他遥望着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三水,我一直是一个人。”程驰看了看被灯光染黄的天空。
“是吗?”苏淼端起杯子啜了口咖啡,低下头往杯子里看了看,奶沫里的那颗心早已扭曲变形,分辨不出形状了。
咖啡里兑了很多牛奶,她却觉得嘴里有点苦。
他们都是单身,她该开心吗?
有些疑问她在心里放了很多年,一直想问他,可是他真?的回来了,近在咫尺,她却觉得问不问都不重要了。
物非人也非,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楼都拆掉了,现在是个大型购物中心。
她等了九年,似乎并不是在等他,只是等一个结局,现在他回来了,她可以给?他们的故事画上一个句点了。
“没想到你还是当了摄影师啊,”苏淼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好像听说你拿到的offer是商学院吧,上次初中同学聚会说起,他们还猜你搞了金融,都说等你回国要好好敲你一顿。没想到还是搞艺术去了。”
“第二年转了学院,那时候读商是我爸的意思。”
苏淼捧起杯子:“不过也想象不出你变成金融男的样子......还是文艺青年的样子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