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太医上后院给林夫人诊脉,林海自然得陪着。赵文生趁机朝不明使了个眼色,二人溜去赵文生屋中。
将小厮打发出去,赵文生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卷物什来,得意洋洋道:“我本不擅画,这玩意也不知费了多少精神。”
展开一瞧,乃是一副屋舍长卷。不明扑哧笑了:“哪有把地图画的这么艺术的。我说么,怎么画了这么些日子。示意图啊大哥!示意图懂不懂。”他摇摇头挽起袖子,“贫僧行善替你做个简化吧。”乃随手拿起笔来又笑,“连盆景儿都画得那么清楚。”
赵文生恼道:“画得清楚竟不好?”
“细节太多会分散注意力。”不明一壁画一壁说,“两个石头狮子,只需圈两个小圆圈代替就行。然后用文字标注一下。”
赵文生看着他提笔画了两个圈,拉出细线来写上“石狮”二字,闲闲的道:“贼盗之流压根不认得字。”
不明胳膊一僵,显见忘记了古人多为文盲。“那就得烦劳赵牛施主讲解一回了。”
“牛哥也不认得字。”
“哈?!”不明扭过头,“你们不是兄弟么?”
“那又如何?”赵文生好笑道,“又不是祖父供我念书的。”
不明忽然想起一件事:贼盗不认得字,怎么偷卷宗?半晌,干脆撂下笔:“赵先生,你这般才学满腹的,为何不去考科举?”
赵文生淡然道:“没考上。”
不明愣了:“没考上?怎么会没考上?考试的时候病了?”
赵文生叹道:“学生才疏学浅,连续三次秋闱不中。”
“有没有连续三回凑巧赶上进考场染风寒?”赵文生摇头。不明皱眉道,“林大人肯引你为心腹幕僚,连给天子的密折都让你拟,已足见你的本事。本省学政是何人?没问题吧。”
赵文生呆了半晌道:“与学政大人何干,本是学生没那个运道。”
不明道:“赵先生只说你没那个运道,可知你并不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赵文生默然。不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横竖当今官场贫僧信不过。”他转身接着画图,口里道,“趁着林大人还有几分权势,贫僧建议赵先生,设法弄来那几次乡试的中举卷子学习瞻仰一下。”
不明依着赵文生所作长卷绘制出了扬州知府衙门的简略平面示意图,对照检查了会子,回头正欲炫耀——便见赵文生如泥雕木塑般立着。不明乃拍了拍他的肩。赵文生回过神来,声音微颤:“不明师父,你可是知道什么?”
不明哂笑了一下道:“贫僧不知内情。然贫僧知道不少无法无天之事。倘若乡试里头有点子什么猫腻,既不难办也不奇怪——各处都不干净,凭什么江苏会干净?各处都不干净,凭什么科举会干净?贫僧不是说录用的举子无实才。江南多才俊。每科差不多有三四千生员考五六十个举人,却有二三百人文章皆好。两位主考官每人手里捏十几个名额,就去掉了二十多个。王爷公侯之流派小太监大管家来要走二十个,再择出十个才学极为显眼的来,任谁都难挑出错。或者说,有了那十个极为显眼的,便没人会起疑心。赵先生想来也看过每科前几位的卷子,只是未必看过全部举人的卷子。”
赵文生腿肚子发软,颠簸几步抢到椅子旁跌坐于上,头靠着椅背阖目不动。良久,他喃喃道:“三年前我考的那科……后来,全部举人的卷子皆装订成册售卖。”
“觉得如何?”
赵文生冷笑一声,半晌才说:“师父方才举例的人数,是随口而言?”
“嗯,纯属猜测。”
“唯有前三位才学过人。”
不明摸摸下巴:“这么黑,好大的胆子。如此说来江苏学政的后台少说是个王爷啊。”正说着,抬头一看,赵文生双颊早已滚下两行泪,吓了他一跳。
赵文生哭道:“老父操劳一世供我念书,巴望我光宗耀祖……”
不明张了两次嘴愣是说不出话来,终长叹一声:“你能跟着林大人,比起旁人已算是幸运了。”
赵文生双手捂脸放声痛哭,摧人心肝。不明听得难受,撤身出了屋子,立在阶前发愣。那小厮溜了过来,悄声问道:“师父,我们先生哭什么呢?我都想哭了。”
不明怔怔说:“人人皆知天道不公,可被不公者哪有那么容易接受。”
心里五味杂陈,浑然不觉时辰。忽然小厮拉了下他的僧袍下摆,不明才发觉屋内哭声已止。又过了好一阵子,赵文生推门而出,双目通红。不明合十道:“今儿天气极好。贫僧兴致骤起,想去花园走走。先生可愿陪贫僧一道?”赵文生合十点头。
二人慢慢在花园踱步。这会子正值阳春,花木葱茏炳灼。香气与清气将人笼罩其中,没来由舒坦了几分。他俩虽并肩而行,不明略快了半步,赵文生便跟着他走。一路无言,直走到西北角竹丛背后一处小阁楼,外头斜对着锦鲤池。他俩便凭窗而立。
倒是赵文生先开口:“如此僻静之处,师父怎么发现的。”
不明道:“便是赵牛施主来的那日,贫僧不留神多说了些话。恐赵先生你回头追问,便寻个不好找的地方一个人呆着。你后来可找过贫僧?”
赵文生点头:“找过,没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