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要命!
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厂子里正在造什?么军器都知道。李鸿章不由得?心里没?底。
“谁?都有谁是你们一伙的?”
苏敏官轻轻舔舐手腕上的伤口?,冷笑不语。
其实江南制造局任人唯亲,寻常会党哪混得?进高层,也就有几个学徒的扫地的烧饭的,跟苏敏官有点交情。而且厂子里的人没?什?么保密意识,有时候在造的枪炮还没?完成,洋人报纸上把型号都登出来了,有心人一探便知。
李鸿章吃亏在不常驻江浙,未能参透这其中生态。苏敏官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触动江南制造局的一切软肋,他?愈发心虚。
“备船。”
两年没?去视察过了,也该突击整顿整顿。反正还要去给轮船招商局选址,就当提前出发了。
盛宣怀得?到消息,有点意外。
“大人……区区会党而已,近年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是穷人抱个团,选个头,被人欺负的时候能有个靠山,其实都还是顺民嘛!卑职以为,没?必要那么劳师动众,还惊动您总督之尊,就为查几个会党吧?”
李鸿章笑了。他?这个年轻的幕僚脑子好使,可惜阅历缺得?太?多。
“杏荪,这你就不明白了。”李鸿章给他?上课,“难道不抱团,就活不下去了?你只看?到穷人过得?辛苦,却?可曾想过,也许是他?太?懒太?馋,不求上进,才?落得?如今的地步?你只看?到恶霸欺人,可曾想过,为什?么那恶霸不欺别人,专欺他?呢?是不是他?缺了修身养性?,缺了忍耐的心性??退一万步,就算这社会上真有不公之事?,他?们有保甲,有乡绅,有父母官,有鸣冤鼓……再不济,退一退,管好自家事?,培养几个有出息的儿孙,日后自会替他?讨回公道,又为何非要捧一个无亲无故的什?么舵主、堂主、龙头?那些时时刻刻好像走投无路似的,好像所有人都要欠他?害他?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心术不正的刁民!即使现在不闹事?,也是谋叛未行;一旦时运来到,这些就是打?在最头阵的反贼!杏荪,咱们体恤百姓可以,可不能养痈贻患哪。”
百姓愚,便不能让他?们醒;百姓一盘散沙,便不能让他?们抱团。会党即使什?么都不做,在朝廷眼?里也等同?于谋反,必须严密监控。
盛宣怀凛然受教,立刻告退,安排轮船和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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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还差半日到港。苏敏官被带来轮船顶层的豪华套房。
哨官放下他?双臂,他?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谢李大人赐药。”
他?面色极白,尽管被两层衣物包裹,也能看?到绷带外面渗出的隐约血迹。他?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艰难地躬身。
挨打?是真疼。但?李鸿章随行的西医是真有本事?。苏敏官思忖,要是落在别的旧式衙门手里,被折腾这么一遭,早就扑街了。
李鸿章冷笑。听他?的语气,好像很炫耀自己的意志似的。
给个下马威而已,又没?伤筋动骨。自己真要较真,他?的脑袋已经留在海河滩上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李鸿章在打?长毛的时候见得?多了。有天分,有志向,就是走错了路。一开始他?还有点英雄相?惜的感情,屈尊纡贵招降了一大拨,有人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有人却?反复无常,降了又叛,给他?找事?;到后来也麻木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韭菜一茬又一茬,不如砍了干净。
“等到了制造局,”李鸿章吩咐,“你要如实供述。有一句假话?我都会知晓。你若诚恳,我留你性?命。”
苏敏官扬起苍白的唇,坦然微笑。
“明白。李大人拘了小人,却?没?解送进京,反而南下,是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小人感激之至。”
这人还算机灵。李鸿章点头:“那么……”
“把反贼解送京城也得?不了几个钱。”苏敏官有点站不住,大大方方坐在待客用的沙发上,扶着扶手,安稳得?像个来谈事?的洋人,“您官大,也不太?可能连升三?级。您放过我,是想让我静悄悄的服软,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没?收义兴的财产,吞掉本来应该给我的四十万两补偿款——我猜,现在已经有人去查封义兴了吧?”
李鸿章眉毛一扬,怒道:“你给我站起来……”
“大人息怒。换了我我也这么做。”他?沙哑着声音微笑,“被您认出身份来,是我的疏忽,是您的本事?。这四十万两,是您给自己的奖励,无可厚非。但?李大人不妨展望一下,如果苏某坚决不放义兴……您也知道我的号召力。耶松船厂就是例子。就算以您的直隶总督之尊,驾着这艘七百吨的巨轮大兵压境,若要强行接收义兴,引发的乱子会有多大,您可有好好规划一下,如何跟朝廷解释呢?”
李鸿章一瞬间勃然大怒,但?那怒气很快收敛进眼?底深处。他?猛吸几口?水烟。
这反贼果然有点本钱。
万一他?那些爪牙一怒之下,把义兴那些珍贵的轮船都给毁了沉了,甚至就此扯旗造反……以这群亡命之徒的性?格,也不是没?可能。
李鸿章剿了这么多年匪,怎么可能不知这个道理。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些东西早就扎根在大清的土地深处,绵延不知其阔。这些深深蛰伏的力量,偶尔会在地面上冒出一颗不听话?的芽,像指甲边上的倒刺,让人有冲动把它□□;然而“斩草除根”只是妄想。更可能的情况,是拔出刺,带出血,带出地动山摇,泥沙碎土扬上天,放出更多的魑魅魍魉,把他?精心为自己铺就的富贵之路,践踏个乌七八糟。
他?敢上手揭这个封条,揭出一堆腐烂的脓疮,惹一身腥吗?
从古到今,那么多十恶不赦的反贼被轻飘飘“招安”,不就是因为当权的怕麻烦么?
捏死一只野蜂容易。被蛰一下也疼啊。
“上海皖营候补员外郎。不能再多。”李鸿章安抚这只带刺的毒蜂,很大度地变通,“以后做点茶叶豆饼什?么的,有个官身也方便。几艘轮船的银子迟早挣回来。你手下的爪牙叫他?们都散了,以后好好自力更生,别闹事?。每年两次,你得?去苏松太?道衙门报道……”
“谢大人抬举。”苏敏官无力起身,很诚恳地摆了个作揖手势,“小的若接受,下船不出三?日,就得?不明不白死在苏州河里。”
李鸿章想,那不正好,本官巴不得?呢。最好连尸首都找不到。
“那你要怎样?”
轮船忽然鸣笛,舷窗外荒滩消失,一栋栋西式大楼拔地而起,仿佛等待检阅的洋士兵。
得?知李鸿章提前造访,码头上已经留出了最好的泊位,等了一长串的大官小官,路边停了一溜轿子。接风洗尘的茶座帷幕已经铺到了踏板边上。
李鸿章起身,下令:“把这人先带回舱里,严加看?守。给本官准备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轮船招商局成立以后,靠着自身的体量和政策优势,还是能跟洋商轮船激烈竞争的。甚至最后把旗昌给收购了。
同时,和洋行形成寡头垄断,连手压制其他中小竞争者,排挤民族资本轮船公司,反倒遏制了民族运输业的发展,引起学界和历史界的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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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也是洋务运动后期的通病。这些官督商办的企业,没有一个能从官僚资本转化为真正的民族资本。
比如1878年成立的机器织布局,初衷是抵抗洋商洋布倾销。但后来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大肆利用专利打压民间织布厂,反而使民族纺织业停滞不前。
但不组建国企,让中小华商独立跟洋商竞争呢,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根本打不过。所以是个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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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驱们试了每一条可行的路,发现都是死路,这才开始思考,改革没用,还得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