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他仅仅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长时间的坚持坍塌以后带来的反噬让顾时远几乎无法处理自己的复杂情绪,脆弱和委屈的明明不应该是他才对吗?
这个想法甫一出来,就吓了顾时远一大跳。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他为什么要用脆弱来形容自己?他怎么可以......
那边裴云卿还在不停道歉,哭腔浓重,“爱卿,朕今晚饮了许多酒,之前都是在胡言乱语,是脑子有些糊涂了。”
“朕以后都不会碰你,朕保证。”
“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荒唐事,朕以后一定都改。”
“朕以后都听爱卿的。”
顾时远神志都有些恍惚了,他放下瓷片,耳畔还听见裴云卿大声疾呼御医的声音。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这么警惕一个荒唐醉酒的人,甚至做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而皇帝还没开始对他做什么。
他怀疑自己没了武功后胆子也变小了,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害怕。
顾家子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
......
顾时远醒来时,皇帝已经不见了,锦玉殿空无一人。
他摸了摸脖颈,那里围着厚厚的纱布,迟钝的痛觉逐渐唤醒他的大脑。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接下来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风儿从窗户灌进来,浮动他细碎的额发,露出略显迷茫的秀美脸庞。
他记得他之前关窗了。
他下床,动作还有些不利索,窗外有黑影忽闪而过。
前去关窗户的脚步顿住,是皇帝的暗卫还在监视他吗?
顾时远指尖捏得发白,自己藏着的瓷片也被没收去了。
皇帝不是说他会改吗?
自己果然不该相信他吗?
那道黑影却故意离他越来越近,暗卫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身体本能绷紧,顾时远还没来得及拿什么防身物品,那个黑影已经从窗户跳了进来。
顾时远还在判别这人的意图,来人却已经扯了面巾,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高鼻薄唇,一张既混杂了幼感又轮廓锋锐的面庞。
这样奇异又熟悉的气质,故人一别几年,顾时远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师弟?”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顾时远此时的样子太过狼狈,那根束发的发带经过刚刚那场闹剧后已经松散了,乌黑的发丝散落几缕下来凌乱蜿蜒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面上。
宋泽何时见过师兄这般不注意形象的样子?
看着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师兄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打算,硬挤出一抹抚慰的笑,眼神痛惜,“师兄,我来带你走。”
谁知顾时远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走。”
宋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他的情绪过于饱满激动,引得顾时远诧异回视,一时间不知如何给宋泽解释。
宋泽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把声音从自己喉间一个字一个字逼出来,“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他不是没长眼睛,师兄被那个狗皇帝折磨成什么样了?看看那脖子上绑的绷带,像是晦气的白绫。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师兄把命葬在这宫城不成?
许久未见的孩子陡然出现在面前已经换了一副语气,那么自信那么......无畏,长大了。顾时远望着宋泽的眼神不无欣慰,只是他不能同意,他强调了一遍,“我不走。”
今日他跟宋泽走了,就等于他放弃了顾家所有的荣耀,也放弃了二十年来的信仰。
从此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布衣。
他是不甘愿的,皇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承诺,给了他微薄的希望。
——皇帝也不是那么无药可救。
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可以包容皇帝之前的一切过错,他要的无非就是皇帝的醒悟悔过,护卫国家平安昌盛、辅佐君王贤明是人臣一生的使命。
前者的使命他背负了二十一年,后者他现在又有希望了,他怎愿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宋泽知道他师兄骨子里有多犟,也不愿多劝。
顾时远没有说他也能理解,做一个忠臣几乎是刻在青年骨血里的执念。
毕竟出身于顾家,那个规矩众多又死板的将门世家。
早在顾时远义无反顾地投身朝堂又远赴战场的时候,宋泽就知道自己无法左右顾时远的想法,他闭眼妥协,“那好,我尊重师兄。”
顾时远还以为要与他纠缠一会儿,没想到宋泽这么快就放弃了。他露出一抹飘忽的笑容,似在缅怀往事,自己这个小师弟小时候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性格呢。
宋泽忽然上前抱住了顾时远,“师兄好好照顾自己。”
顾时远一诧,神色柔软下来,他回抱住怀里长大了的少年,下巴搁在他已经变得宽阔的肩膀,“你也好好保重。”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宋泽深深嗅了一口顾时远身上的松竹馨香,他睁开眼,眼里是不符合他天真面庞的狠戾与决绝。
宋泽的轻功很好,在屋檐上行走不会发出一丝动静,一身黑衣完美融于黑暗里。
顾时远看着他飞走,并不知道顷刻后他又回来了。
宋泽蹲在屋顶上,师兄已经把窗户关上了。
他望着那扇闭紧的窗,眼底疼惜一片。
师兄不知道,他找了他多久?又是怎么找到这深宫里来的?
他只需在街道上远远望一眼,就能看出那个返回漠北坐在高大马头上的面具将军有蹊跷。
他那可怜的被蒙在鼓里的师兄,恐怕不知道已经有人替代他了吧。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他杀了那个狗皇帝,师兄就不用执着于辅佐那个居心叵测的昏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