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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壹】

初秋的虚怀谷别有一番风味。

秋风裹挟漫山遍野的枫叶捎回离人炙热的思念,天空如火烧云般瑰丽迷人。

凌云牵着缰绳拾级而上,身后的马儿有些认生。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不知何处去。

自去年夏天阔别此地已有一年有余。再次归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她轻抚马的鬃毛,心中百转千结。

【贰】

“公子正在沐浴,请姑娘稍作歇息。”

丫鬟亦清过来上茶时,凌云忍不住皱眉。

“拂襄的病还没有好吗?”

“没有,陈年的寒毒,如今每日需得依方子入以药浴,服用各种参汤。年初本好些,只是没过多久又复发。哎,往年来瞧病的莫先生今年也去了,公子的病能不能好谁也不知。”

凌云听他们说起过莫先生,他行迹高深,是世间罕见的能妙手回春的神医,如今连他都驾鹤西去,那拂襄……

她不敢想。

“今年年初已然康复为何会复发?”“这个……”亦清避开她的目光,道:“可能是季节原因吧,公子向来如此。”

凌云“哦”了一声,“那救我的丹药应该还有一颗吧,都能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拂襄的病肯定也没有问题。”

“那种稀罕物是驱寒清毒的没错,但世上统共只有三颗。一颗救了你,一颗公子在少时服用过并不大受用,还有一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的。再说,就连制出这药来的莫先生都根治不了,光凭这丹药又有何用呢?”

亦清也比去年消瘦了些,似乎在为拂襄的病苦恼不已。凌云陷入沉思,她不知道她走后又发生哪些事。

“我听说平海关守住了,燕国退兵千里,薛姑娘你没有班师回朝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疑问稍稍扯回了凌云的思绪,她心中五味杂陈。

“消息这么快就传过来啦。我只是想在离开前看看你们,晚一点回去没关系。”

她这话说得极是沉重,连带表情都是忧心忡忡。

亦清沉浸在喜悦之中:“那太好了,这样的话公子一定很高兴。”

晚间,凌云去来依阁看拂襄,走到阁外的玉镜池畔,她迟疑了。

夜晚的池水在月光的倾泻下泛出绵延涟漪,一圈一圈波光粼粼。风打翻了枝头的梧桐树叶,几片枯黄簌簌落下。石岩上映出的斑驳光影与夜色中一株株莹白的花儿融为一体,似晓风下落笔纸宣处纷飞的墨,黑白分明。

应当是个绵绵缠缠的夜,此刻却寂寥无声。

凌云在池畔坐下,想起一些往事。

及笄之年,多少妙龄女子待字闺中的年纪凌云却拿起那柄五尺红缨花枪。

他们薛家的好男儿,这一辈出的唯一一个幺女,全部献身给国家。

打她出生以来,云、燕两国连年交战,边境终日战火不休。

四十万将士从戎赴身死,薛家的二十三位男儿也一一上了战场。

然而,时至今日,无一生还。

凌云还记得三年前她三哥从边关送回来时,许久未见新雪的京城茫茫一片。湮没天、湮没地,像是给薛家最后一位好男儿报丧。

丧钟哀鸣,全城缟素,百姓伏地十里。

凌云没有哭。

满腔的悲痛早已深入骨髓,一个又一个冰冷的丧信麻木她的心。

为何如此?

年迈的老祖母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泪一遍又一遍地淌。

日啖一肉,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残忍。

终于,她放下手中的绣花针,拿起昔日三哥赠与她的那柄红缨枪。

正值三月,春风万里,桃花树下,少女枪姿飒爽利落。

七七四十九道回旋踏马,招招落雨。

“哥,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会有战争?”

“一寸山河一寸金,保家卫国,生死趋以。”

君子一诺,一语成谶。

这是三哥对国家满腔的抱负与热枕。

【叁】

须臾,思绪飘回,她闻到一股馥郁的药姜味儿,是拂襄身上的味道。

一年未见,他披了件玄色鹤氅,在秋风的吹彻下身子愈发清虚。

“知道我为什么叫凌云吗?”她忽然问道。

“为什么?”

凌云侧开身,让他坐在旁边。

“因为我朝自十五年前起就供奉着一座凌云堂,里面都是这些年来在沙场上身先士卒的将领。到今年为止恰好五十九位,这其中有二十三位来自我们薛家。”

她端坐得平平静静,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如若再有战事,我可能会是下一位。”

薛家满门忠烈,如今连最后一位小女儿都上了沙场。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是死而后已、无法言说的悲壮与苍凉。

拂襄的脸色在月光下微微泛白。

“你累了。”他说。

“没有!”凌云激动地站起,目光矍铄。

“拂襄,这不是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有杀戮!每当看到战场上铁蹄一遍遍从将士们背上踏过,尸体堆积成山……还有百姓,每一次打仗,城里城外血流成河。”

她的情绪渐渐转为哀恸:“以前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没有上战场,我永远看不到这些。”

晚风吹散凌云额前的鬓发,脱下戎装的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脆弱的少女。

她呢喃:“当初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不好吗?”越加悲恸,将满腔的情绪爆发。

拂襄垂眉,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生与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对于你来说死是轻于鸿毛的解脱,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却是泰山般的沉重。凌云,你真的累了,这些过去的事不必再深究,毫无意义。”

一番话说得委婉动人:“我听说平海关守住了,这次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嗓音低沉缠绵,微微上扬的尾音很是悦耳,他恢复平静。

凌云轻语,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真的可以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说得情真意切。

凌云张手:“那现在,我能抱抱你吗?”

几片落叶吹拂在身上,他眸中一道亮色闪过,刹那,起身,将她拥入怀里。

似乎能感觉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的一声戏谑打破这份沉默。

“你还是那么瘦。”他说。

【肆】

去年夏天,敌国来犯,凌云作为赤卫军统领率兵征战北疆,在浮水一带时三万兵马连遭伏击,伤亡惨重,她也随水流飘到河堤之下。奄奄一息之际,是拂襄用一颗“起死回生”的丹药救了她。

拂襄避世于这虚怀谷,常年深居简出,无人知晓他的来历。

“你家公子好像身体不大好?”醒来后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明明是清风朗月、芝兰玉树的俊俏公子,偏偏恶疾缠身,终日与药为伴。

“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毒,请天下最有名的神医来看过。姑娘不用太担心,调理这些年好多了。”

“你们这里我从没来过,竟不知我大云国还有这样隐隐于林的地方!你刚说你们是哪国人,怎么来这儿的?这儿真的安全吗?”

她一连串的疑问,引来亦清掩面一笑,“姑娘身子虚也健忘。我们老谷主当年因为厌倦尘世带着一家人进来,这么多年算得上太平。你放心,终年人迹罕至的地方无人会来,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养伤吧。”

这丫头说得中中肯肯,饶是从戎几年来的凌云也没听出什么破绽。

她下意识眉头一皱,还是有些担心。心里却想着,世外桃源再好也会有离开的一天,更何况这次是死里逃生,还要回军营复命。

没有告诉他们她其实是能号令八万军马的赤卫军统领,只告诉他们她是那里的一员小将。

浮水一战,三万人马悉数伤亡,还有五万正在参州待命,她得赶紧回去主持大局。

“你们真没看到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她的胸口一直藏着赤卫军兵符,只是醒来就没有见到。

倘若丢失或者被敌军捡到那可不得了。

亦清道:“发现姑娘时除了这把枪什么都没有,姑娘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娘亲的遗物,没能保存好,我对不起她。”

“姑娘不必自责,我想令堂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姑娘平安。如今姑娘捡回了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令堂在天之灵会欣慰的。”

她很会安慰人,凌云听完有丝心虚。

当晚,拂襄来看她,与拂襄单独相处让凌云有些不自在。此前她好几年军营生活都是同女兵相处,和陌生男子这么共处一室还是头一回。

“这些年你一直待在这里没出去过吗?”

凌云不知道该怎么挑起话头,尴尬地开口。拂襄静坐在她身边,身上有股药姜味儿,似乎是常年用姜的缘故。

他娓娓道来:“早年先辈避世于此,告诫我们日后没有要事不可贸然出谷。这些年外面的风风雨雨我虽有所耳闻,但先辈有言在先,加之我抱恙,并没有出去的机会。”

“那还真是遗憾。”

如若没有战争,她倒很想带他出去走一遭。

倏地,她叹了一口气。

【保家卫国,生死趋以。】

想起三哥的话,凌云不是很明白他的想法。但不得不尊重他。

“或许年幼时我和公子想法一样。只是如今天下时局未定,国家兴亡我有责任。”

如此年纪却把家国放在第一位,拂襄看得出来,她与一般女子不同。

一时间,让他喜,又让他忧。但他却没多说什么。

“时间不早,姑娘早些歇息吧。”

“好。”

他转身拂她一眼,眉宇间有绕不开的愁思。

又过几日,凌云的身子好了些,她思忖着是时候该离开了。这几日总是拜托亦清去打听前方战事,得到的消息不大好,她很担心。如今自己伤势渐好,得抓紧时间去寻兵符。

“亦清,你们公子是住在来依阁吗?”

这山谷里有个世外桃源般存在的山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宛如仙境。听说拂襄住在最东边的来依阁,凌云想在临走前跟他道个别。

亦清领她前去。

盛夏时分,楼阁两侧的梧桐树撑起一片片巨大伞荫,清幽无比。树后山岩上泉水潺潺,旁边花团锦簇,一种莹白色堆云状的花更是在夕阳照耀下清瑕夺目。

“这是什么?”凌云禁不住蹲身。

亦清停住脚步:“这叫‘离人泪’,是一种在傍晚盛开、凌晨凋谢的花。开花时叶子会滴许多水珠,就像是离别的人在流泪。姑娘,你瞧瞧它的叶子底下是不是有水滴落?”

她纤指一点,凌云低头一望,果然看见叶背酝着一粒粒水珠,草丛上晕染一大滩水渍。

“真像是流泪,这么伤感的花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种花喜静好幽,长在荒寒之处,只有这里才有。”

凌云连连赞叹:“稀奇,真稀奇!”

“还有一种跟它很像,只是不会流泪,姑娘瞧多了也就不奇怪了。”

亦清甫一说完,拂襄便从来依阁中出来了。

他似乎很喜欢穿深色的衣裳,这几日见到总是换着花样来。

面庞映在夕阳底下愈加清俊苍白,拂襄没有开口而是摘下一朵离人泪戴在凌云发髻上。

“这么好的花儿摘了多可惜。”

“花开堪折直须折,再漂亮的东西也会有凋零的一天。”他顿了顿:“我听亦清说你要走,是真的么?”

亦清默默退下,凌云心中黯然。

“我的伤势已无大碍,这几日承蒙你照顾,时候该离开了。”

第一次遇到交心的人,说真的,她舍不得。可面对国家,于公于私,她不应该再留恋。

拂襄面上波澜不惊,没有挽留也没有感到遗憾。

“在走之前,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须臾,他带她进了厢房。

房中各种珍玩瓷器、茶道棋盘,布置得很是优雅。

凌云拿到地图的时候大吃一惊。

“这是平海关以西燕国的地图……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燕国长年盘踞在北疆,地势险峻,边界机关重重,这么隐私细致的地图凌云想都没想会得到。

拂襄道:“不瞒你说,先辈中有一位曾是戍守边疆的将领,二十年前燕国内乱时偶然得到它。本以为没什么用,没想到遇见了你。”

凌云拿着这张图怔忡不已,二十年前燕国那场内乱,普天之下谁没有耳闻过。

当年燕皇驾崩,燕国皇室发生政变,摄政王宇文真谋权篡位,将太子一族赶尽杀绝,皇长孙晏瑕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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