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更名容谢,便是留你容于世间,须心怀谢意。”
同昌十一年,二月,春意堪堪出头,被卢爻更名为容谢的慕容协披着一身白狐裘坐在洛王府西厢屏风院的澄心堂,就着窗前嫩柳抽出的新芽,落下毛笔。
窗外莺声燕语,黄鹂呖呖,然而蹲在书案上的白眼椋鸟连头都懒得抬,它的红爪蜷在身下,只偎着容谢梳理羽毛,似对那窗外春色不屑一顾。
一人踏春归来,手上还擎着什么东西,翩翩紫影机巧若神,携春风一缕,翻窗掠进内室。
“小容,小容,你看师叔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卫风清越的声音自案头响起,怠懒的椋鸟仿佛忽然来了精神,啁啾一声,奋翅往他手里举着的糖葫芦冲去。
好不容易从贪嘴的鸟儿口中抢下吃食,卫风再抬眼,却见坐在窗边练字的男孩笔锋犹自悬在纸上,墨迹未干处竟是又多写了一字,压根就没注意他。
果然还是这样。卫风气馁,撒了一把胡桃仁给椋鸟,自去寻了张椅子坐下,看容谢练字。
那日卢爻忽然出言要收这孩子为徒,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要知他这师兄虽为当世大儒,名满天下,却还从来未动过收徒的心思,便是连皇帝指名道姓交给他教导的洛王,都只是半师之谊,未再更进一步。
他本以为卢爻这一生合该逍遥而来,自在而去,与这世事亲缘掺不上半点关系,可如今收了这来历神秘的弟子,入得俗世,何日能再脱身,却又成了未知之数。
便是这孩子长得再好看,可他师兄又哪里是看重颜色之人!
卫风磨牙,却又不甘。他向来自负容貌,也谙熟骨色易容之术,容谢此时虽年纪尚小,眉眼还未长开,但他可以断定,这孩子将来容貌定出于他之上,祸不祸国不好说,但凭那一双举世无双的琉璃瞳,随便殃几个民那是手到擒来。
早知道那烟灰底下是这张脸,那他就该在师兄前头把人抢过来才是!
可是,若这孩子一直都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性子,那他该怎么对付啊……
卫风一手擎着糖葫芦,一边翘着脚神游天外,等他回过神来时,那被他在肚里腹诽多时的男孩正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静静看他。
讪讪地放下脚,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答案,索性不再拿那些并不存在的问题折磨自己。
“喏,给你,要谢师叔。”将糖葫芦塞给男孩,顺手揉了一把狐裘兜帽的绒毛,卫风起身,有意引逗。
“谢师叔。”男孩乖乖应了,接过糖葫芦就往椋鸟所在的方向走。
卫风见状忙不迭把人拦下:“诶你等等,这是给你的,不是给小白眉的。”
容谢停下脚步,茫然回望向他。
卫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越过容谢肩头,定睛往内室的架子上瞧去,只见那架上摆着、据说十年才能烧出一窑的一套秘色瓷盘里,一个不少地盛着炸果子、糖糕儿、柿子饼、狮子糖等等他先前为讨好容谢送的零嘴,其中半颗玉露团落在瓷盘外,细细一看,已经放软的酥皮上还嵌着一只爪印,不大不小,刚好来自于某种鸟类。
得,他算是知道白眉为何偏爱赖在大师兄这里了。
一连七次糖衣攻略,最终以便宜了贪嘴椋鸟而告终,卫风不得不承认,自己着实不会对付这个小师侄。
“小白眉吃不得这些,它是鸟,和人可不一样。”他长叹一口气,抽走容谢手里的糖葫芦,随意掷到案上空着的笔筒里,把人推回去坐好,“你不爱吃这些零嘴直说就是了,下回师叔给你带别的玩意。”
串着糖葫芦的签子在笔筒里划了个圈,稳稳定住,日光下澈,糖衣晶莹发亮,容谢坐在窗前,盯着这糖葫芦看了半晌,方才轻声道:“没有。”
嗯?没有?没有什么?这下轮到卫风摸不着头脑。
然而容谢说了一句后便打住,收回目光,只从侧边新摸了一张麻纸铺在案上,继续埋头练字。
卫风追问几声,未得回应,余光瞟见喙上还沾着胡桃碎末的椋鸟正迈着碎步悄悄靠近,明显是还在觊觎那根糖葫芦,他又气又好笑,遂随手弹了那灰团子一指。
圆滚滚的灰团子站立不稳,一头倒栽下去,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又急急振翅飞起,不满地啁啾几声,落在容谢肩头,却是不敢再打那糖葫芦的主意。
春生物长,春风怡荡,卫风性急,今日卢爻出门办事,他来此一无所获,在旁边又看了会儿容谢练字,最终还是耐不住寂寞,招呼白眉一声,一人一鸟离开小院,自去寻觅春光。
紫影来去匆匆,西厢又安静下来。容谢初学书艺,腕上无力,笔底虚浮,好不容易照着卢爻给的字帖又临完一张大字,抬头时日色已向中天又移动了些许。
倥偬日影中,唯有照在糖葫芦上的光晕一成不变。
他忍不住放下笔,试着伸出指头沾了一点糖霜,轻轻点在舌尖。
好甜。
他缩回手,顿了顿,低头继续完成他的功课。
日头渐渐向西滑去,考虑到容谢身份特殊,越少人见过越好,卢爻特地拜托李重洛吩咐下去,让那府上伺候的下人除了必要的送饭、沐浴外,无事尽量都离屏风院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