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白石红枫树,匹马双人三岔路。
傅渊渟说即刻动身,就当真不再耽搁半宿。
因着白日里已有人发现了陈宝山与那几名乞丐的尸体,南阳城内戒严,他不打算多生枝节,遂带薛泓碧从水渠取道,撑一张竹筏过了暗河,再见天光已到城外江滩,岸边老树旁拴着一匹黄鬃马,在他们走近时低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傅渊渟。
南阳城外山水连绵,傅渊渟拉了薛泓碧上马,踱过长桥进了山林,只要翻过这座山头再行八十里就是水云镇,那里比南阳城物流繁茂,无论北上南下都有水陆便利。
寒月落照人间白,将原本隐于黑暗的红枫林映出几分如血浓丽,薛泓碧坐在傅渊渟身前,胯下黄鬃马走得不急不慢,此时霜寒露重,山林里雾霭迷蒙,抬头难窥前路,回首不见归途。
背后倚靠的胸膛震动了下,傅渊渟轻声问道:“舍不得?”
“我们做了十二年母子,不是十二天。”薛泓碧忍住眼中酸涩,“以后,我怎么称呼您呢?”
“当初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跟你娘赌骰子赢她三把,她说把你抵给我做个义子,你若是认账,就称我一声‘义父’吧。”傅渊渟大笑,“也不必恭敬客气,我这人最不耐烦繁文缛节,就喜欢没大没小的龟儿子。”
“……”
薛泓碧听罢,只犹豫了片刻,乖乖喊道:“义父。”
傅渊渟知道这少年面上乖巧心眼不少,这一声“义父”怕是比黑心贩子卖的米酒掺水更多,若论真心恐无三两,可架不住他现在心情颇好,便也笑眯眯地应了。
话开了头,气氛也就缓和下来,薛泓碧又问道:“义父,当年那些事情……你再跟我说说吧。”
傅渊渟正拧开酒壶往嘴里灌,浑然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闻言低头看他两眼,道:“事情太多了,你想先听哪一桩?”
薛泓碧毫不犹豫地道:“你加入飞星盟的原因,又如何被所有人当作叛徒,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我想了解你,越多越好。”
傅渊渟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为何要跟我走呢?”
“因为你是一定要带我走的,而她不是你的对手。”薛泓碧抬起头,“无论你有何打算,总归是冲我来的。”
离了杜三娘,薛泓碧身上的软弱也被一并剥离了,他抓紧缰绳看着前路,尚显稚嫩的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柄新铸的剑。
傅渊渟见他如此,恍惚看到了薛海的影子,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正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听说过补天宗吧。”
薛泓碧虽未踏入江湖,却没少在茶馆里听说书人口若悬河——以正邪来论,当今武林被划分为黑白两道,其中势力错综复杂,不仅黑白两道势如水火,各自内部也是摩擦倾轧,终在六十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武林混战,各大门派皆元气大伤,最终白道四大门派崛起并进,黑道则有娲皇峰补天宗力压群雄,成为魔门魁首,纷乱多年的江湖势力至此才有了较为清明的分界。
傅渊渟曾是补天宗第四代宗主,现在是名列补天宗绝命榜之首的罪人。
“江湖人都说我是魔头,其实这话一点没错。”傅渊渟道,“我爹是补天宗的第二代宗主,立誓要一统武林,可惜壮志未酬就走火入魔丢了命,魔门可不讲究什么子承父业或忠孝仁义,他一死,左护法就迫不及待地上了位,对我爹留下的那些人能收服就收,不能的全都杀鸡儆猴。”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泓碧却好似嗅到了那股陈旧腐朽的血腥气。
“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吧,想当个知情识趣的废物点心都不行,忠于我爹的人想要扶持我夺位,归顺新宗主的人做梦都想把我脑袋献上去讨赏,我两条路都不想选,所以就钻狗洞逃了。”傅渊渟说到此处忍不住笑,“我跟你说,别看那些大侠魔头表面风光,都是在江湖上漂的,谁没有跌倒在臭水沟里过?”
薛泓碧笑不出来,他抬头看着傅渊渟眼角眉梢的风流,越看他越觉得这个人与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傅老魔相去甚远,也跟他话里贪生怕死钻狗洞的小少年天差地别,一个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变得面目全非呢?
“逃出来的前一年,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在一家青楼里做小伙计,给那些客人端茶倒水,也给老鸨子和姑娘们捏肩捶腿,他们的脾气都不算好,可也没亏待我什么,叫我吃饱穿暖还能攒点钱花,一些年纪小的姑娘还给我糖吃。”傅渊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闻记忆里的脂粉香,“我都想好了,以后认老鸨子做娘,好好伺候她,说不准这青楼就是我的了……可惜啊,就在那年除夕,有客人撒酒疯掐死了给他倒酒的姑娘,那姑娘才十六岁,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疼,我当时脑子一热啥也不知道了,等到一回神,那客人就倒在血泊里,脑袋上血糊糊的,我手里还抓着半只酒瓶子。”
杀了人,傅渊渟被抓进了牢里,狱卒收了银子要把他活活打死,他凭着从小练的三脚猫功夫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就看到收留自己的青楼走水起火,门窗从里面被锁死,楼里的人不知为何一声不吭,外头的人也进不去,最后只剩下残垣断壁和焦黑尸骸。
那客人家里富贵,岂是一个青楼女子和一个小厮就能抵命的?于是,他的家人雇了几个江湖客,在水饭里下了蒙汗药,然后一把火烧死了青楼里所有人,连条看门狗都没放过。
“我恨那买凶的人家,也恨那为了一点银子烧死几十条人命的江湖客,可官府只处置了罪魁祸首,却对远走高飞的杀人凶手无可奈何。”傅渊渟看向薛泓碧,“你读过书吧,知道这叫什么吗?”
薛泓碧握缰的手攥得死紧,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侠以武犯禁。(注)”
“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也得有江湖的规矩,若放任游侠犯禁、苛律争利,这天下终将法不可信、侠无所义。”傅渊渟望向雾霭茫茫的前方,“我是个江湖人,所以我夺回了补天宗,而我也是天下人,于是我加入了飞星盟。”
傅渊渟说得并不详尽,薛泓碧听得似懂非懂,只觉这些话掰碎开来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合在一起又变得晦涩沉重。
他正欲追问,前方三岔路口忽然传来急骤如雨的马蹄声,这蹄声迅如雷、疾如箭,上一刻还在百步开外,下一瞬就冲到面前!
三条路,三匹马,三个人,三把刀!
傅渊渟单手揽住薛泓碧,一手勒缰,黄鬃马发出一声嘶鸣长啸,在三骑人马杀至刹那抬腿人立,三把刀从马前蹄下险险掠过,去势未减,直取马腹!
就在此时,傅渊渟右手一拽,以单臂之力带动马身生生扭转,刀锋以毫厘之差错开,只削下三块皮毛,而他已经松开双手飞身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倒挂,单手按在中间那人头上,劲力微吐,掌下头颅连声惨叫都无,便已凹陷下去,只发出了一声断骨之声。
左右两人虽惊不乱,长刀收势横劈,一左一右斩向傅渊渟手臂,但见那只手掌在头顶一拍,傅渊渟整个人又凭风而起,身体倒转回去,于双刀交叠刹那落脚踩住,只闻一声裂响,两把刀竟被他生生踏断,而那两人竟不畏惧,毅然合身扑上,死死抱住傅渊渟双腿。
与此同时,又有三骑从三岔路纵马冲出,人马未至,箭绳飞出,直取傅渊渟头颅双臂,不等他抬手应对,脚下死尸身上突然发出裂帛之声,竟有一身材矮小至极的侏儒老者藏匿其中,此刻破衣杀出,人方掠至傅渊渟背后齐肩,雪亮匕首已裂袖出锋,向着他的后颈横劈而来!
薛泓碧尚在马上,好不容易勒缰控马,回头就见此生死刹那,顿时脸色大变,可惜他们相距已在五十步外,根本不及赶回!
傅渊渟偏头躲过一箭,双手又抓住两道箭矢,绳索顺势缠上手臂,配合下方两人牵制他纹丝难动,察觉背后风声突起,他唇角微挑,陡然卸力前倾,任那两人把自己拉下地去,也叫老者的斩首一刀劈空。
人落地,身未定,傅渊渟使力蹬开腿上两人,顺着绳索向前俯冲,眨眼欺近,从中间马腹下滑了出去,上方左右两人不及松手,竟被他生生拽下了马,傅渊渟双臂用力,十指锁住两人咽喉,但闻一声脆响,头颈都耷拉下来。
眨眼之间,场上只剩下了四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