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她说,傅渊渟本也没打算让这些人活命。
四名杀手扯着荆棘网凌空扑来,轻功迅疾如风,眨眼间在他们身周绕了三圈,同时收网缩紧,细密如柳叶的刀片尖刺足以在一瞬间把人活活绞碎,然而没等荆棘入肉,灌注内力的玄蛇鞭裂风挥出,雷光电闪间连人带网抽成两截,四角牢网霎时出现致命缺口,杜三娘从中杀出,刀锋拦腰砍进血肉之躯,她眼也未眨,一脚把半死不活的人踹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严荃眼中凶光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竹筒。
猩红烟花瞬间直冲云霄,杜三娘心里“咯噔”一下,脚下船身猛地震荡起来,原本混合成团的杀手们陡然分开,陆无归留下的那十四名补天宗弟子全部跳进河里,不过几息时间,船底尽数被凿,水下拉开刀网,凡落入其中的人都惨叫连连,血水翻滚!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见状也心生骇然,在严荃号令下迅速撤往岸边,不等傅渊渟与杜三娘飞身渡河,伴随着水柱冲天,刀网拔地而起,这一回不急着往他们身上缠去,反而大展开来,在水上拉成一道铁丝牢,傅渊渟一鞭子悍然抽去,牢网仅仅是颤了颤,竟无分毫破碎!
与此同时,又一行船队从后方疾冲过来,领头甲板上站着两个男人,赫然是一个面生的红衣男人和早已告辞的陆无归!
陆无归站在红衣男人身后三步处,低眉垂首,看着恭敬极了。
杜三娘没见过此人,傅渊渟却是神色微变,一双黑眸里血芒隐现,杀意几乎难以抑制。
相距还有十丈远,那红衣男人已经施展轻功飞越过来,轻轻落在牢网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抱拳道:“师尊,别来无恙啊!”
闻言,杜三娘脸色大变!
江湖上人尽皆知,大魔头傅渊渟此生只收过一个亲传弟子,便是他曾经的左护法周绛云,也是在十二年前给予他最深痛楚的叛徒,如今的补天宗之主。
严荃确实武功不高,可他能坐上惊风楼主之位,靠的也不是武功,早在得到傅渊渟行踪密报的时候,他已经遣心腹秘密去往娲皇峰请出周绛云,陆无归在云水镇的“告辞”不过是奉命去跟宗主接头罢了。
若是可以,严荃也不想让周绛云出手相助,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看到周绛云,傅渊渟扯了扯嘴角:“你还敢来见我。”
周绛云今年三十有六,看着还跟弱冠男子般,一身如血红衣衬得他面白如玉,闻言露出赧然笑容,语气也温柔斯文,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天地君亲师,如今您大限将至,弟子怎能不来尽孝送终?”
话音落,红衣在风中展开如蝠翼,周绛云一掌劈向傅渊渟天灵,后者在水面飞退三步,抬手就是一鞭挥出,但见周绛云手掌翻转,任鞭身缠住自己,身躯也顺势飞旋,眨眼间欺近傅渊渟,蹂身与他相撞,若非傅渊渟左掌格挡,恐怕这一下能被他撞断几根肋骨。
周绛云是傅渊渟一手教养大,武功路数如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比之十二年前更多灵动自如,委实不能小觑,然而陆无归已经安排补天宗弟子与听雨阁杀手会合,人身飞攀相连,为牢网加固了一层“肉墙”,间有刀剑突刺围杀,明枪冷箭更猝不及防,杜三娘一时回护不及,长枪抓住空隙刺入她胸膛,将她整个身躯凌空挑起!
这一枪未穿心,却痛得人生不如死,杜三娘挣命一刀斩断枪头,人也如断翼飞鸟落了下来,若非傅渊渟及时挥出长鞭将她卷住,恐怕她会落进水里被暗网绞成烂肉!
也正因此,傅渊渟背后空门大露,周绛云双掌变幻如流云,一上一下拍在他颈、腰两处大椎上,以傅渊渟之能都觉眼前一黑,身体有一瞬间失去掌控,被周绛云一爪扣住肩膀摔了出去,背后砸在牢网上,若非杜三娘勉强将他拉拽一把,怕是有数把刀斧要砍进这血肉之躯里。
傅渊渟被剧痛一激回过神来,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映着周绛云的眼中杀机毕露,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个份上,面对的还是心血养成的徒弟,经久不见的狂性几乎就要在血液中点燃,叫嚣着要把一切都摧毁殆尽。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拽住了他,沾满血的指尖在掌心里飞快写了什么,他来不及看,只听到杜三娘哑声道:“走!”
下一刻,她抓着傅渊渟飞身而起,不顾四方万箭齐发,一刀挥开逼命飞矢,一掌用尽全力打在傅渊渟背后,哪怕傅渊渟有真气护体,也被这一掌打得气血翻涌,脚下也随之一轻,穿过箭雨人流,踏下无数头颅肩背,冲出了十面埋伏。
他只来得及想,我又失约了。
“该死的贱人!”
眼见傅渊渟被杜三娘推出重围后杀开血路,转眼间冲上岸边不见踪影,哪怕周绛云立刻追了上去,严荃也知道此番注定功亏一篑。
都是因为杜鹃这贱人。
牢网拉开,身中数箭的杜三娘被两名杀手架了出来,扔到严荃脚下。
她还有一口气,眼神却已经涣散了,一身红裙被血水染透,身上没剩下几块好肉,脏得令人不愿再看。
可她在笑,对着严荃露出那种嘲讽的笑,哪怕被一脚踩住头颅也在笑。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薛泓碧在哪里,我让你死个痛快!”严荃俯身抓起她的头发,温和斯文的假相彻底撕裂,露出豺狼狰狞的本来面目。
杜三娘十二年前就在听雨阁的刑堂待过,也发过誓宁死不再回去,她知道严荃有多少种办法折磨自己,于是笑容渐收,嘴唇翕动了几下。
严荃拿刀尖在她嘴里探了探,确定里面没再藏着任何东西,这才放下心,凑近了听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东……三……”
声音越来越轻,她的伤实在太重,或许下一瞬就会气绝身亡。
严荃只好挨得更近些,勉强辨认她接下来的字,下意识重复:“东三十里,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杜三娘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她回光返照的全部力量,带着她十二年无休止的恨与怨。
杀手们先是一惊,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严荃奋力一脚踹在她身上,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间殷红淋漓,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眼睛瞪得铜铃大,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有“咯咯”的古怪气音从喉间传出来,那里的皮肉被生生撕咬开来,喉管也暴露出来,血流汨汨!
啼血杜鹃要杀人,靠的从来不止是一把刀、一双手。
他颤抖指着满口鲜血的杜三娘,浑身痉挛抽搐,整个身躯晃了三晃,七手八脚都搀扶不住,竟是一头栽倒,生息全无!
杜三娘发出最后一声笑,她奋力撞上一个杀手低垂的刀口,笑容就永远凝固在她的脸上了。
闭眼之前,她恍惚看到眼前那一小汪水坑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现在的模样,而是跟那兔崽子一起做包子的画面,可惜只有一瞬,就被她的头颅击碎了。
那兔崽子现在哪里,逃掉了吗?
薛泓碧正躲在一条小山沟下的洞穴里,这里湿冷阴暗,蛇虫鼠蚁间或出没,看不到光也觉不到暖。
他逃了大半宿,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总算找到这么一个藏身之地,即便拼命告诉自己要警醒,可是又冷又饿的半大少年最终还是昏睡过去。
薛泓碧做了一个梦,梦到刚搬来南阳城那时候,他第一次跟杜三娘学做包子,她低着头坐在炕上,一手捏着白面皮,右手擓着一团肉馅儿,拇指卡在肉馅上,食指跟拇指捏着面皮飞快地转,一眨眼就包成一个,包子圆滚,褶皱如花。
反观他自己,杜三娘包了二十八个的功夫,他才勉强包完一个,褶捏得不好,馅又太少,看起来瘪得像个月牙儿,瞎子都不能昧着良心说好。
杜三娘自然也不夸他,哼笑一声就把这只包子拎出来,单独丢到一边。
于是,这只包子就永远瘪着躺在角落里,再也不能团圆,一如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