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东拉西扯,两人一到僻静处,昭衍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正事。
“我在山下见到陆无归了,”他抱起手臂,“这老乌龟领了一小队杀手去刺杀萧正则,见事不成便软了骨头,先将带来的杀手悉数宰了,再巧用话术害死了两个本为投降而来的掌门人,自个儿占了弃暗投明的好坑位。”
方咏雩对此毫不意外,只一挑眉,问道:“陆无归名声狼藉,姓萧的敢信他?”
“对于萧正则来说,有些人不必可信,能用就行了。”昭衍耸了下肩,“至于老乌龟有什么用处,你身为补天宗的新任宗主,想来不必我多说,但有一件事须得知道——他出卖了尹湄。”
方咏雩脸色一沉,旋即缓和,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昭衍见他不消片刻就压下了怒气,暗叹这小子真是长进了太多,便道:“为一个人求饶性命。”
“谢掌门?”
“你竟也知道?”
“不然你当我是只凭一块牌子就说服了他鼎力支持?”方咏雩道,“只不过,原先我以为陆无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想到谢掌门会在生死关头豁命为他挡招,可惜他俩终究不是同道中人,可念不可言,可思不可亲,大抵就是如此了。”
似这等老一辈的旧情往事,年轻人浅谈辄止还罢,往深里说就无权置喙了。昭衍只是叹了口气,道:“萧正则已知湄姐是平南王府密探,定不会放过她。”
方咏雩皱眉道:“这厢事了之前,我以为听雨阁不会急于四面树敌。”
“此一时彼一时,京城里头出大事了——”
昭衍也不隐瞒,将自己从江烟萝那儿得来的情报悉数告知方咏雩,虽说永安帝病危是江烟萝所为,但他要消化掉蛊虫药力至少还需三个月时间,在那之前任谁问诊把脉都只会当他是个将死之人,萧党势必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为此不择手段。
“江烟萝,好大的胆子!”听他道破个中玄机,饶是方咏雩已今非昔比,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
“乱中取胜,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昭衍摇头道,“胆大也好,心狠也罢,她的确做到了以一己之力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边上,成败死活都看这一回了,而她是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赢家。”
“那你呢?”方咏雩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他,“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甘心当个输家吗?”
“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昭衍苦笑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我如今已是众叛亲离,萧正则虽待我不薄,但也处处提防,怎敌得过江烟萝?”
“说什么众叛亲离,都是你自找的,你这装可怜的伎俩,到别人面前耍弄则罢,休要碍我的眼。”方咏雩冷笑连连,“你或许算漏了江烟萝的毒计,可要说你对此束手无策,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小魔头,你虽无作恶之心,却比天下无数恶人都要狠辣,尤其是与江烟萝这等人交手,你只要做到以己推人,哪有错估错算的?”
说话间,他指下一劈,怀里抱着的古琴发出“嗡”一声响,昭衍侧身躲开,他背后那块岩石立即被刀锋般的气劲劈出尺长裂痕,方咏雩五指连弹,琴声喑哑难听,却有一道道凌厉气劲破空斩去,所过之处土崩石碎,连风声都变得呼啸刺耳,三十步内腊月寒气尽成霜。
“你转修了截天阴劲,怎的火气比我还大?”昭衍听声辨位,鬼魅似的忽上忽下,不过数个回合,已从风刀霜剑中穿过,五指一探就向他怀里的古琴抓去。
方咏雩整个人向后飘飞,同时古琴倒转,沉重琴身狠狠朝着昭衍伸过来的手砸去,昭衍变爪为掌轻轻一拍,脚下疾旋急转,顷刻欺至方咏雩面前,藏锋没有出鞘,伞剑反手挥下,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人与古琴撞开。
却在这时,一只手捉隙而入,昭衍本欲偷袭的左掌才挥出去就被截了个正着,立即收拢五指裹住方咏雩的拳头,两人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贸然比拼内力,阴阳真气一放即收,双双被震退了三步。
“哎呀呀,”昭衍抖手甩去满掌冰水,“想夺取你的功力,果然不容易。”
“这就是你的办法?”方咏雩看了眼被烫红的右手指节,“阴阳共济,九九合一,才能胜过萧正则和江烟萝?”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到了这一步,你要是跟我插科打诨,我就将你这张破嘴给生撕了。”
“实话就是,我心里也没谱。”昭衍摊开手道,“百十年来,只有独孤祖师将《截天功》修炼到了第十重境界,可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未能亲眼见识到他老人家的盖世风采,也就不清楚江湖上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究竟是否可信……然而,萧正则的本事,我却是领教过了。”
闻言,方咏雩总算提起了些兴致:“如何?”
昭衍道:“两次交手,我不仅输了,还输得心服口服。”
生平不过二十载,昭衍已见过了许多高手,可啼血杜鹃是他娘,傅渊渟和步寒英这两大绝代高手一个是他义父一个是他师父,方怀远、谢安歌、王成骄等武林宗师不曾与他倾力决斗,江烟萝同他互利互谋,便连跟周绛云拼得你死我活的人也是方咏雩……细算下来,他真正孤身对战过的最厉害的敌人,只有萧正则。
“那天若没有突破,我差点死在他手里了。”昭衍竖起一根手指,“百招内。”
而在一个月前,他俩于东山白鹿湖畔有过一战,胜负不分。
方咏雩的神情冷了下来,道:“倘若你我联手……”
“我不会跟你联手的。”昭衍道,“我怕输,没有超过八成的把握,绝不会掉转剑尖刺向他。”
“那你今晚是为何上山?”方咏雩不屑地看着他,“要说祭奠平潮兄,你却不敢正眼看他的坟茔,要说给尹湄通风报信,你大可直接去找她。”
“我就不能是为了你?”昭衍抬手指向他心口,“前日一战,我们三人内力互搏,盘踞在你心脉上的那股极阳真气……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方咏雩自知瞒他不过,道:“是我师父留下的后手,你能化解?”
昭衍皱起眉,伸手探他左手腕脉,小心放出一缕截天阳劲前去试探,不想那处立刻受激,方咏雩捂住心口闷哼一声,昭衍忙将反震回来的真气收归体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即使同为截天阳劲,也有强弱之分,而你心脉本就比常人弱些,我要是执意将其炼化,你势必受到不轻的内伤,少说得躺在榻上喝十天半个月的苦药汤。”
乍一听,这法子并不让人难以接受,偏偏方咏雩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那你可有办法将它暂时镇压?”方咏雩道,“阴阳不合即冲,我每每行气至此总有些不顺,平时倒还罢了,现在可不行。”
他这算是病急投对医,昭衍被连心蛊折磨了一年多,起初也受此困扰,后来故意行气惊动蛊虫,摸索出一套应急之法,便痛痛快快地教给了方咏雩,后者按他说的法子运气,这回果然顺畅无阻,神色微缓。
“你打定主意了?”昭衍问完又道,“也是,放眼这葫芦山上下,除你之外,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方咏雩也不与他客套,直接问道:“你既然跟萧正则交过手,可知他擅长什么、练的哪家功夫?”
昭衍不答反问:“你还记得谢青棠么?”
“补天宗前任暗长老,掷金楼的余孽,早就死在你手上了。”说到这里,方咏雩倏地眯起眼,“你是说,萧正则跟谢青棠练的是同门武功?”
“《太一武典》集百家之长,《截天功》包罗阴阳,《玉茧真经》毒武双修,而《宝相决》……金刚不坏。”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能杀了谢青棠,是他靠姑射仙的蛊虫强提境界,内力不足以撑起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其人又被仇恨冲昏头脑,结果吃了我一招‘隔山打牛’的亏。萧正则却不同,他于永安元年开始修炼《宝相决》,只用一年时间就修炼到了四境八式,此后二十四载如一日……这样的天赋和勤奋,再加上皇家所能供给的一切,就算我义父在世,也未必能杀他。”
方咏雩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他到底是谁?”
“飞星盟的震宫之主,亦是那销声匿迹十八年的叛徒,空山寺僧人明觉。”昭衍竟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找到他了。”
该怎样形容这个笑容呢?
微笑,假笑,冷笑,苦笑,开怀大笑,皮笑肉不笑……这些笑容都是人所司空见惯的,喜怒哀乐思恐惊是人之七情,亦是谎言假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昭衍脸上的笑容,竟不在以上种种之列。
诚然,他是发自真心的在笑,笑容说不上夸张,也说不上轻微,高兴和愤恨混合并存,其他细小的情绪都融化了,像是白雪溶于泥水中,映着东升的朝阳,水光绚丽又扭曲,无端让人感到恶心。
与这灿烂笑容相对的,是他煞白如冻死尸体的脸,猩红似鲜血凝固的眼瞳。
方咏雩心头猛跳,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疾步上前,紧紧攥着那条颤抖着的手臂,用力拥抱住昭衍,森寒阴冷的截天阴劲随即外放,犹如冰火相撞,只听“滋滋”两声,白烟从他们肢体接触的地方窜起。
刹那间,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了燃烧的火堆上,昭衍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伸手拭过眼角,指腹上竟有一点血色。
从他知道萧正则就是明觉,至今已过去了近两个月,就算是木头桩子变成的人,到现在也该回过神来了,可昭衍就像一张铁弓,弓开满月,弦崩不懈,杂七杂八的想法与情绪都被圈在弓弦之间,他不敢无的放矢,也不敢松手卸力,只能任手指被弦割破,臂膀筋骨拉伤,苦等一个射出箭矢的机会。
“难看死了。”方咏雩松开手,“不想笑就别笑,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昭衍心里五味杂陈,低头含住指尖,将那点鲜血吮净了才道:“事到如今,我想你们是死也不愿受招安的,而萧正则此行实为奉旨灭口,凡是负隅顽抗之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你想要为其他人争取生机,只能尽力拖住他,至于《宝相决》的招法套路……你等下去向李大小姐请教,她那里有六境十二式的原招,你只要记住一点,招数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适才透体而入的暴烈阳劲令方咏雩心有余悸,他见昭衍很快就恢复如初,心里那口气不但没松出来,反而愈发沉重,冷不丁道:“你是不是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