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琉璃水宫。
飞檐反宇,流云漓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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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队伍踏波而行,溅起了流云,踩碎了光镜,眉宇间皆是匆忙之色。
潜横水君今日起得晚了,去玄冰洞比前两日迟了半刻,唯恐殿里那位怪罪,不由得交代身后:“行快些,行快些!”
一行人低着头,高捧着供盘跟在了潜横的身后。
供盘上奉着上等灵果,皆出自西海宫库,一棵灵树,千年才结一个果,珍贵非常。潜横这一送便是十个,足可见里头那位的分量。
却犹嫌不够似的,只见他在殿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身旁:“你说战神他……能看上这些吗?”
旁边的仙侍霖颂跟了他千余年,也仰了北溟那位战神的威名千余年,实话实说:“换做寻常是看不上的,可这俗话说得好,龙游浅水遭虾戏——”
“嗯?”潜横抬头。
“虎落平阳被犬欺——”
“啊?”潜横皱眉。
“小仙的意思是战神刚刚复生,今不如昔,神体受损,眼下这些灵果对他必有助益,定然会念着君上的好。”
潜横听了霖颂的话,却未解半分愁肠,只见他将花白的胡须捋了捋,眼角忽然有些濡湿:“战神那样的人物,怎的就成这样了?”
半盲。
断筋。
内丹全失。
功力散尽。
分明是征战九霄的神,最后竟沦为废人,被天界缉拿。
见潜横全然沉浸在惋惜的心绪里了,霖颂不由得出声提醒:“水君,莫让上神等急了。”
潜横这才拭了拭眼睛,压下心头悲绪,略一扬手,洞门徐徐展开,里面的寒气霎时透到了殿外。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玄冰洞乃西海最深最寒之地,千万年的上古寒冰于此堆砌,每一刃冰棱都蕴着无穷的灵力。
洞门尚未开全,潜横便带着身后众人齐齐跪下,十分恭敬地扬声道:“小神潜横,叩见上神。”
闻言,背对着洞门而坐的那人缓缓转动着轮椅,转了过来。
这人着一身白毛大氅,青丝半束,因感知洞口光意,不由得微微抬手挡脸。
众人屏息以对。
待适应了强光,他将手放了下去,潜横这才敢微微仰头看着他。
上神的面色有些许苍白,面颊映着琉璃玄冰所折射的光束,光晕在他的面上流转,五官剔透,倒是显出了几分玉质。然眉心一道细长的暗红印记又让他的颜色多了几分无法言状的邪丽。
“别跪了,起来起来。”只见他转动着轮椅挪到了潜横身边,递去个不知何时从桌上顺走的苹果,“前日我醒来,你说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潜横接过苹果,看着明冽,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战神失忆了。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心底却又隐隐松了口气,所幸他失了忆,记不起往日种种,不然见到这样的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只见潜横站了起来,对着他长长一拜,说道:“您唤作明冽,明澈的明,冷冽的冽。”
明冽略一弯腰,双手扶起了潜横,目光遥遥望着洞外,眼底却是一片苍茫。
这是他复生的第三天,他对自己依然一无所知。
于水君和仙侍们闪烁的话语间,他只能粗粗地拼凑起自己的过去——
他生前约莫是个大人物,受四海尊敬的那种,后来死无全尸,还是这处的水君潜横帮忙给下的葬。本已魂飞魄散再生无妄了,偏生有个小崽子不信邪,掘了他的冰棺,经过了五年的光阴流转,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辗转这方复活了他。
明冽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熟,倒是记住了那小崽子的名字。
——灵戈。
只是念着这个名字,他的心就莫名有些痛,刺骨的寒意将他包围,越是回忆,他的脑中便越是空茫。
潜横话语遮掩,瞒他诸多,可平心而论,他也该知晓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算好。
若按潜横所言,自个儿生前是那般的风光,那为何最后会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若自个儿果真被四海尊崇,那为何终日要藏于幽深的水底,不见天日?
潜横对他的死总是三缄其口,明冽只好拐着弯问:“我从前可有什么仇家吗?”
“有的……”思及明冽的生前捅下的篓子,潜横仍有些胆战心惊,却兀自强撑着表态:“请战神放心,西海承您庇佑多年,必当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您结仇的不过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西海还是得罪得起的。何况这玄冰洞外十道结界,任那天王老子来了也闯不进来!”
这话说得极响亮,明冽听得感动,当即便端起桌上的杯子,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战神敬酒这还是头一遭,潜横满心欢喜地举杯仰头,然茶水尚未入口,便见一仙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潜横一顿:“何事惊慌?”
仙侍惊呼:“奉规天王、平霄天王、除净真君率着三千天兵闯进来了!”
哐当一声,杯子落地,徐徐滚远。
霎时间洞口三道人墙,齐齐现身。
明冽复生后,眼睛便落下了毛病,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如同隔了层雾影。眼下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洞口,只能略略地瞧出个形影儿,不过就算只能窥见人形,观之气势威压,想来门口那几尊应当也不是好惹的。
三人不紧不慢地迈进了洞,观之气度威仪,想来皆是上位。
为首的那位白衣白发,手持雪白拂尘,面无表情道:“上神别来无恙。”
“……”明冽低头扫了眼自己轮椅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双腿,深觉这位神仙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