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胆量长居宫外,索性委托幕僚代管,请他利用这笔钱做点生意、置些产业,想着有朝一日,假死逃出那座无情无爱、杀人不见血的宫城。
“当余大将军卸甲归来,载誉闲赋,余氏一门恩宠无量……连世交陆家也跟着沾光沐荣,我的不平之气再度燃起,总想做点什么再脱身而去。
“可惜离开香料和草药十数载,身边没参详书册,我只能凭记忆做出柑桃香膏。那香若单独使用,让人心情愉悦;若添加西山特有的致幻菌,再用蜜浸泡一段时日,便是极强的催情蜜药,量大时会产生幻觉,把任何人想象成是心上人。
“日复一日,我始终寻不着机会下手,直至某日……以宫婢身份路过御膳房,偶然闻悉她们正按照皇后吩咐备酥酪燕窝,好送去东宫招待余家人。我慌忙赶回处所,取来调好的香蜜……”
话至此处,尽管宁贵人下药害人的结局既定,不可逆转,但惠帝、夏暄、晴容、夏皙等人不自觉攥握拳头。
“我预估赴宴人数,猜想应为余皇后、前太子、燕王……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还有嘉月公主、余家兄弟、余大公子。精确计算过试味尚宫所吃的分量无甚用处,不会穿帮,快速把糖浆换成了药。
“我无意取人性命,就想让余家兄妹……让东宫所有贵人乱成一锅粥,再散布消息,一网打尽,闹他个名声狼藉,我宁家之恨、夺子之仇便算一笔勾销……
“不知为何,当晚却惊闻,余大将军掐死了宝贝外甥,余氏惊慌落水,顽疾未除,心悸又增,丧子之痛何等剧烈!圣宠二十载的一国之后,无力回天。”
夏暄心有余悸。
无法想象,若宁贵人供词不虚,血亲之间不受控制的乱人情伦,比死还可怕!
他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宁家父子贪赃枉法,罪有源,罚有因,伏的是国法,而非余家从中作梗!陛下处罚公允,有何可冤?四哥转由我母亲抚养,全因你心怀叵测、行止不端!到头来,你竟把自身过错全数推在旁人身上?
“母后母仪天下,仁善厚德,对四哥视如己出,哪里对不住你们!我长兄一片赤子之心,才德兼备,勤政爱民,为众皇子典范,哪里做错了,竟要遭你陷害!我大舅舅征战沙场,铁血无私,如无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万千子民何来这些年的安定?
“你挟恨报复,挑拨滋事,害陛下和我们兄弟妹痛失所爱,害我大宣憾失栋梁之才、卫国之将,有何脸面在此大放厥词!”
宁贵人冷笑:“没错,他们是好人,无辜的,那我呢?我娘、妹妹、年仅十一岁的小弟,何尝不是无辜的?我被困冷宫十多年,数千日夜空守陋室,那折磨,那绝望,比他们轻松一死要难受得多!再说,我换的蜜浆只催情,掐死你大哥、推你母后下水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好舅舅!”
夏暄怒发冲冠,磨牙吮血,意欲回击,不料魏王长目噙泪,哑声启齿。
“娘……我当初刻意和您保持距离,是怕陛下动怒,实际上……我一心等羽翼稍丰,有所作为,便替您求恩赦。您何苦对我的亲人下此狠手?”
“亲人?”宁贵人低哼,“果然!你总向着他们!”
“那是众皇子的嫡母!待我亲厚的长兄!就连余家舅舅也抱过我看花灯!他们不是亲人,又是谁?”
“忘了你的亲舅舅怎么死的?正是被你喊‘舅舅’的人亲手推进地狱的!”
母子二人争执不下。
乐云公主闷声质疑:“贵人自称无杀人之意,可事实摆在眼前!”
“东宫的情形,我未亲眼目睹……知情者多半已开不了口,”宁贵人讥笑,“不如,待我到九泉之下再问问你们的母后?”
夏暄勃然大怒,谁料晴容忽而插问:“听说事发当日,呈来的酥酪太甜,大伙儿没多吃?”
夏皙颔首:“对,本为爱吃甜食的小舅舅而备,可他一大早跑去看一位老者捏糖人,未曾入宫;大哥和大舅舅因口味不合,基本没怎么吃;母亲正服药,小七那会儿肠胃不适……我、我有事走开,出事后才回,午后详情不得而知。”
说未道尽,蓦地变得忸怩。
这事曾由余晞临亲口供述,晴容多此一问,只为助惠帝了解内情。
“公主到狱中探望大将军,并从其临终遗言获悉,他出手时陡生幻觉,把前太子看作初鹰族猛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此话当真?”
“是。”
“正如柑桃香膏混合致幻菌后,引发截然不同的效应,小九大胆推断,宴上应有某一种食物,改变了大将军体内药性,如茗茶、烈酒之类?”
乐云公主和夏皙齐声惊叫:“醉千秋?”
晴容记起赵王提及,所饮美酒中,只有乐云公主以古法酿制的醉千秋勉强可与甘泉露比肩,但辛辣气重,余韵不足。
“既是古法酿制,京中能否寻得一二?”
夏暄会意,当即命人在望春园和皇宫搜刮。
···
日影倾斜,暖光投入,惠帝颓坐主位,久久无话。
齐皇后母子并立,神态复杂,疑多于惊。
夏暄兄妹、乐云公主和赵王沉陷在悲怆与愤恨中,或坐或站,均如芒在背。
宁贵人深知难逃一死,视线反复在惠帝和魏王之间游转,欣喜混杂不甘。
晴容调整呼吸,温声道:“综合上所述,小九斗胆妄加揣测,余大将军不爱甜,一开始只尝了两口带药的酥酪,便如宁贵人所说,分量太少,药力甚微。
“闲谈至晚膳时分,宫人前来收拾,大将军作客东宫,酥酪又是专程烹制的甜点,他定然不好意思叫人原碗走。在此情形下,他会有何反应?”
夏皙试探地问:“急急忙忙,一口喝完?”
“依我看也是,”晴容秀眉微凝,“酥酪入腹,估摸需要一段时间,才发挥效力。如若余大将军随即喝下甘醇浓烈的醉千秋……”
“你是说,两者吞服间隔不久,以致药效大异,触发了幻觉与暴怒?”
“这仅仅是我凭空揣摩,作不得准……”晴容叹息,“一连串的恶事,源于宁贵人爱子之切,将永安侯府的败落归咎于余氏家族,更不满圣裁,迁嫉恨于先皇后,使阴诡之术,行阴诡之举,谋阴诡之事,酿成两宫一府两千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余家遭灭顶之灾,齐家人顺应时势上位,招致安贵人误解,不惜豁出性命陷害二皇子。既报了戴小将军负心薄义之怨,又可顺带打压齐继后,更替余家血脉的皇子公主开辟道路,一箭三雕,这份决绝,实在令人胆寒。
“二皇子被削爵贬谪之初,齐皇后大概沉浸在思念当中。直至太子殿下被封储君,她误认为安贵人是太子殿下暗藏的一枚狠绝之棋,遂联合我那蠢蠢欲动的伯父北顺郡王,屡次刺杀殿下,以图副储之位;并下药毒害我,力阻两国联姻,以挑起陛下和我君父的矛盾。”
“或许,这环节中起决定作用的人,绝非天生为恶,多半由爱恨嗔痴而疯魔,一步步坠入魔障,环环相击,碰得头破血流。”
她转头凝视魏王:“宁贵人自始至终竭力撇清和您的亲缘,就能瞒得住二位私下往来的秘事?”
宁贵人怒道:“九公主!四郎待你情深意重,你何必落井下石?”
“娘,别说了。”
魏王眼眶泛红,垂眸遮掩泪光。
东宫案发,他颓丧之际,主动联系生母,坦诚自己为更好生存于宫中,没敢和她来往。
此后四年,宁贵人时常偷溜出宫,深居山上,为他谋划将来。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时,魏王确实有过夺嫡之念,尤其他挂名为余皇后之子,又深得惠帝宠爱,并非全无胜算。
他每隔三五月便捣腾一回沉船案,借此积攒财富,进可争至尊宝座,退可安享富贵。
遇上九公主,他发自真心想和她离京安度余生,过上与香道、丹青为伴的逍遥日子。
孰料老五江山美人皆攥在手中不放,魏王激怒下再沉一船,殊不知已被人盯上。
万寿宴上,他惊觉生母才是惊天大案的始作俑者,心痛如绞,万念俱灰。
缄默中心头交战,魏王撩袍而跪:“臣,皇四子,魏王夏显,有罪,罪同丘山,罄竹难书,不求陛下开恩。”
惠帝震恐至极:“老四!你、你也……?”
“东宫血案,臣不知情,未参与;可臣另犯要案,须向天子及天下……谢罪!”
夏暄怔然瞪视他:“四哥……是指沉船案?”
“与其由殿下昭告君父,做哥哥的不如自个儿招了!”魏王文秀脸容顿生疏阔气象,“陛下和母后教育我,正身、养德、守心,明志,可我……立身一败,万事瓦裂,枉为凤子龙孙,愧对二老教诲,无颜自处。”
夏暄未答话,一旁的永王莫名放声大笑:“哈哈哈……”
“二哥何以发笑?”魏王怒而横睨他。
“殿下高明!四弟忠义!愚兄佩服!”永王语带不屑,“殿下牺牲一个不受宠、没人问的宁贵人,再假惺惺搭上最亲的哥哥,既可为唆使安贵人陷害我一事洗脱嫌疑,顺带为余家平反,更能堵住热议沉船案的悠悠之口!这才叫真正的‘一箭三雕’!”
夏暄下意识望向晴容,晴容也一头雾水,轻声嘀咕:“你二哥的脑子,被陛下砸坏了?”
永王又指着夏皙:“你!虽嫁给了子翱,心里还念着你那表哥!无非想把齐家打入深渊,妄图给余家翻案!再光复余氏一门,好恢复他余大公子的旧日荣耀!
“你们一个个串通一气,捏造这堆药啊香啊毒啊,空口无凭!谁?谁信这等虚无缥缈的破玩意儿!”
晴容不紧不慢从袖内翻出油纸包裹,层层揭开后,先露出一甜香四溢的紫檀小盒。
“此为宁贵人赠予的柑桃香膏。这儿,是我从西山采的致幻菇菌,已晒干磨粉。两者合一……唔,颇有奇效,永王不妨找人来试真假!”
她上回误把自己整得十分难堪,哼哼唧唧一宿,嗓子都哭哑了。
生怕下人收拾时弄混,她干脆随身携带,以备寿宴过后用作证物。
永王嗤笑:“就凭你们颠三倒四的说辞,故弄玄虚的小伎俩,唬得住本王?”
夏暄虽觉晴容随手拿出两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便宣称是“东宫血案”的香药,看上去有点儿戏,更何况未寻到醉千秋,只怕无说服力。
他朝门口一名东宫卫轻勾指头,决意让手下尝试,万一无效,硬着头皮也可做足全套。
但永王不是傻子,立时看破他的把戏,笑得越发张狂:“串同一伙,演戏糊弄谁呢?”
晴容从食案上取了小玉杯,将香膏和菌粉混入,动作优雅,一丝不苟。
搅拌后,檀木色的膏粉逐渐化作晶莹蜜浆,清甜勾人。
“永王不信,大可一试!倘若出了岔子,别怪任何人。”
她今日事事处处有恃无恐,从未栽跟头,娇颜笑时泰然自若,反倒令永王发怵。
奈何他事先没料这九公主筹备周全,狠话已放出,再难收回,只得向角落的下属努了努嘴。
那人虽没见识过余大将军的疯魔状,却听过各种浮夸的描述,类似“变成力大无比的巨人”、“三头六臂、手撕东宫卫的妖魔”,乍听主子要求试毒,吓得全身冒汗,上下牙齿打颤。
“没出息!”永王翻了个白眼,咬牙端起那小小的玉杯,一饮而尽。
他满心打的如意算盘,假设宁贵人供词如实,九公主现场调制的蜜浆亦具神效,但缺了那失传已久的美酒醉千秋,这药充其量让他情思浮动一阵子罢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吞咽那甜腻的浆液后,殿门外兴冲冲奔入一人,两手紧紧抱住一酒坛。
“陛下!殿下!找到了!从望春园的品酣阁内珍藏的一千四百多款佳酿中,翻出最后小半坛醉千秋!”
此人喜呼声响彻大殿,使得台上尊者们脸色各异,赤、白、青、紫、黑……如抹了不同酱料。
作者有话要说:老二:呜呜……喝,还是不喝?
晴容:不喝!我想听美男子“嘤嘤嘤”。
太子:让他喝!我、我“嘤”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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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更合一,迟到了
还有半章,这个吃瓜大会就结束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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