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看了十几年的光景,此刻竟有种异样暗生于心底。
虞扶尘向前几步,看到盘坐在蒲团上的佝偻背影,迎上前去。
此刻虚云大师连敲打木鱼的力气都散失,声音几不可闻:“小友,你……将他带回了吗?”
长须花白,满面沧桑的老者低着头,紧闭双眼,好似一截嶙峋枯木,只触碰一下都要灰飞烟灭了一般。
虞扶尘鼻尖酸楚,跪在虚云大师身旁沉声答道:“是,晚辈将他带回来了。”
虚云大师笑笑,转瞬即逝的弧度,却让虞扶尘恍然忆起当年老和尚牵着他的手走过千山万壑的光景。
他眼眶是红的,想抬手抹一把泪,又怕老和尚担忧,只好作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虚云大师喃喃,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努力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虞扶尘。
“小友,耽误你许多年,老僧心中实在不忍,如今到了时候,也该……也该让你拜师了。”
“大师?您终于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虚云大师摇头,长叹道:“老僧何德何能……小友,这世上,唯一能引你回正途的人,就是你在因果台上,亲手救下的那位啊……”
“他?”
想起风长欢不着调的痴傻模样,虞扶尘就一肚子窝火,加之方才心有不满,碍着老和尚的面子不敢发作,委婉答道:“他……不合适吧,他是个为祸世间的妖人啊,况且他灵力散失,连自保都不能,只会是拖累。”
老和尚笑了,喘的气粗了些,引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虞扶尘帮他拍着后背,被老者谢绝。
“你心中早有猜测,明知他体内凝结不止一颗金丹,却宁愿相信他灵力尽失。小友,相伴这些年,老僧了解你的心性,你不愿承认,但你的确是在可怜他,不是吗?”
“可怜?”
“没错……你希望他这般受过大苦大难的人能作为凡人,余生平淡而安稳的活下去。你嘲讽他是祸乱天下的妖人,却忘了当初你踏入佛宗山门时,对老僧说过的话。”
怎会忘记……虞扶尘清楚记得,初次见到虚云大师时,老和尚问他平生所求为何,他答:
“不求人间正道,只愿屠戮该杀之人。佛不救世,我便化身修罗恶鬼,成为世间衡量善恶功过的法度!”
那时他不过七岁,记忆一片空白,只隐隐觉着,这人世、这命途,欠了他太多太多……
虚无说:“这稚子杀心太重,煞气太甚,恐会为祸一方,不宜修佛。”
而虚云大师却将他迎入山门,笑道:“无人生来是神,亦无人生来为魔。千阶长梯,须怀虔诚之心,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所求为何。”
十年潜心修佛,他的心境已然有所改变,甚至忘却初心。
换做当年,他定会毫不犹豫对那所谓恶贯满盈的妖人三拜九叩,求能拜入门下为徒。
如今,受佛法熏陶的他已不再怀有恨意与戾气,唯一心愿是能在虚云大师座下落发为僧,追寻人间正道。
“大师,如今我不想为恶,救他全是因您所托,我……”
“你不认为他罪大恶极,不是吗?”
虞扶尘没有回答,搓动着指尖,心乱如麻。
“若你认为他是恶,便不会带他回到佛宗清净之地。余生漫长,你还年轻,何不留在他身边,再不闻及流言蜚语,用自己一双慧眼辨识他的善恶?”
“大师,就算如此也不必拜他为师。要是注定终有一日与他决裂,我岂不是还要背上欺师灭祖,离经叛道的恶名……”
虚无大师摇着头,又是一声长叹。
“小友,你是死过一次的人,是他赋予你新生……如今他浴血而归,你却不肯认他,要叫他多么心寒……”
“大师此言何意?难道在我没能寻回记忆的七年中,是他……”
“佛曰: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万物。老僧曾许诺他,不可说……不可说啊……”
大师不愿明示,虞扶尘亦不好追问,哑然道:
“若是大师的心愿,晚辈自是肯替您了却的,只是尚有一事,晚辈还想请问。他……可会引我入歧途?”
静默许久,老和尚闭眸,缓缓答道:“不会。信老僧一次吧,这也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