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也不相信温子明的死会?是?一出意外。自?从儿子死后,她就一直在调查事情?真相。火从何处来,当夜为?何没人及时救火,还有温子明出事前究竟做了些什么。
张氏以从未有过的耐心仔细查着,她按下?心中的恨念,与那些她怀疑的对象虚与委蛇,很快便抓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张嬷嬷微红着眼眶,恨恨地汇报着华阳院的动向。当张氏听到女婿卫绍与温子贤交往频繁之时,她靠在椅背上微微出神,自?从儿子死后,她便喜欢上了这个举动。女儿生产伤了身子,张氏这段日子一有空便到府上照料温含章。
她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
温含章被人退亲后,张氏一直十分揪心。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温含章两姐弟都属意卫绍。在没有看到卫绍之前,张氏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但卫绍连聘礼都是?堪堪凑足,七零八落,单薄至极,对比自?己给女儿准备的厚实嫁妆,当时有多少人在背后讥笑伯府姑娘嫁不出去以至于要倒贴女婿。
张氏承认自?己一开?始对卫绍的印象十分差劲,但卫绍婚后确实有可取之处,只他对温含章好这一点,张氏就能把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撇到脑后。
但卫绍居然会?和温子贤勾搭为?奸。
她不愿意如此揣测卫绍,可惜卫绍所作所为?的确诠释了这一点。张嬷嬷继续道:“伯爷请来了大族老?还有母御史,卫姑爷现下?也在华阳院中作陪,席上似乎还有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在。”
温子明出殡后,京中便大变天了。三皇子趁着地动之后人心惶惶之际,突然强势起来,老?皇帝不知?道是?震死了还是?被儿子杀了,总之这件事到如今为?止都没有一个定论。新皇在大灾中宣布登基。
这时候张氏才知?道,温子贤居然是?站在新皇这一边的。
冬日寒风刺骨,不断想要掀起遮挡的棉帘子。张氏想着这些日子府上源源不断的赏赐,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她道:“你?让人看着府里,我过去看看章姐儿。”
温含章这些日子身下?恶露不断,脸上白得跟雪一般,她虚弱地问身旁伺候的苏嬷嬷:“姑爷是?不是?去伯府了?”
因着温含章还在坐月子,怕她上火屋里不敢烧炕,便在墙边摆了一列的火盆。噼啪的炭声中,苏嬷嬷迟疑了一下?,温含章便知?道了她的答案。她突然觉得有些疲惫。难怪别人说生孩子就像小死一回,温含章先前壮得觉得自?己能打虎的人,生完孩子后就奄奄一息了。
身下?从腰部以下?都疼得厉害,温含章宛如无?知?无?觉,呆呆地看着帐顶,所有的事情?在半个月里都变了个样。温子明意外出事,京城地动,新帝登基,这三件事加在一起,温含章说无?所适从还是?轻的。她至今接受不了明明前日还在她面前生龙活虎的弟弟,突然变成了一具黑炭焦尸。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温含章就觉得整颗心也像在火上烤制一般,钻心地疼。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想这些事,她有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刚刚丧儿的母亲,她得为?这些人坚强起来。
可情?绪不由人控制,苏嬷嬷看到温含章这般,叹了一声,道:“夫人,咱们家?老?太太,等会?就来了,要是?看着你?这样低落,老?太太会?有多难受……”
苏嬷嬷还没说完,温含章就对着她身后露出一个笑容。
张氏看着自?己当心肝一样的姑娘如今面色蜡黄的模样,心就像被人拧着一般,她让满面尴尬的苏嬷嬷下?去,之后便坐到温含章床边,将手从手捂子里拿出来,轻抚着女儿细碎的发丝,叹了一声:“别多想,娘会?护着你?的。”
温含章若无?其事地笑道:“娘,我今日感觉已是?好了不少。许是?再?过几?日,我便不用在床上躺着了。”
张氏也笑道:“这就好了,温贵太妃先前传话到府上,还在问你?情?况如何。娘下?回便有好消息能送进宫。”宫中人心浮动,温贵太妃最是?懂得看形势的人,她这会?儿让人送话出来,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张氏心中十分感念这位长辈对温含章的挂念。
说了一回温贵太妃,母女俩便无?话了。两人都知?道这些不过是?一些彼此安慰的话,温含章先前便有血崩之兆,亏得张氏找来的太医一直守在一旁,指挥着冬藏下?针用药,但即便如此,她的身子还是?亏了不少。就在三日之前,温含章才因着血流过多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就看到张氏像一匹守护狼崽的母狼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下?青黑,整个人却透出一股不寻常的生机勃勃。她才知?道卫绍和张氏轮番守了她一个日夜。
想着张氏当时眼底的疯狂,她突然道:“我今夜问一问卫绍是?什么打算。”
温含章不得不早做筹划。她暗自?叹了一声,虽然不愿承认自?己没多少日子,但她早上起来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之感,方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起来才好了一些,身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都像在带走她的每一分生机,温含章如今不过与张氏说了这么几?句话,脑门上却已是?溢满冷汗。
张氏却道:“你?好好的,娘便好了。姑爷那边,娘要是?有疑问,自?己会?去问。”太医先前已经暗示过他们要有心理准备,张氏是?不愿意女儿在这种时候还要费神的。
她掏出手帕为?温含章抿了抿额上豆大的汗珠,扯开?话题道:“方才我过来前先去看过阿阳了,奶娘把他照顾得很好,你?不要担心。”阿阳,是?温含章给儿子取的小名。
温含章高兴地笑了笑,她最想要听到的,便是?儿子的情?况。她每日只能见一回儿子,奶娘会?在她第一次醒来后,把孩子抱过来让她看一眼。这是?卫绍和张氏强制规定的。两人都怕她看到病弱的孩子,心中受不了,对病情?会?有妨碍。
听着张氏说起自?己挣命生下?来的孩子,温含章满脸笑容,但在张氏说完之后,她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卫绍一定是?有苦衷的。”温含章一向敏锐,从张氏对卫绍的疏远冷淡,以及卫绍近来与温子贤和新帝的亲近里,她已经觉察到了一些她不想承认的东西。
她低声道:“明哥儿与卫绍关系莫逆,他不会?站到大哥那一边的。”温子明的死因必定和温子贤相关,否则张氏不会?是?如此态度。
卫绍,她相信卫绍一定是?想要为?明哥儿报仇的。
张氏想要冷笑,但她忍了下?来,安抚女儿道:“娘知?道的。”
张氏在敷衍她,温含章不至于看不出来。她决定今日等卫绍回来后,一定要与他好好聊聊。她不在了,她的孩子还有卫绍照料,但张氏失儿士女,只能指着隔一层血脉的女婿和外孙。温含章不能让他们之间?出现矛盾。
卫绍沐浴之后,确实身上没有熏人的酒味,才去了温含章的连理阁中。他先在屋前与苏嬷嬷说了一会?儿话,听到张氏过来时便顿了一下?。岳母大人一向对他有些敌意,卫绍不至于感觉不出来。但他相信张氏会?有分寸,会?知?道现下?有些话不应该让温含章听到。
温含章睁大着眼睛看着门帘子,她知?道卫绍过来了,也知?道卫绍在外头与苏嬷嬷说话。身子已经很困很虚了,她迫不及待想要好好睡一觉,让睡眠为?自?己补充一点能量,但温含章知?道,张氏与卫绍的问题不能拖下?去。
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长睡不起,要是?不能安排好母亲,她至死都不能瞑目。
门帘动了一下?,温含章此时最想要见着的人便出现在她面前。她强撑着想要起来,卫绍赶紧过去扶住她的腰,把周围的靠垫都拿过来垫在她腰后,安置好了妻子,卫绍才用袖子擦了擦汗,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这几?日好好躺着,以后有让你?调皮捣蛋的机会?。”
温含章笑得十分柔软:“你?在我好起来前,能不能别去伯府了,我想让你?多陪陪我。”
看着妻子依赖的目光,卫绍心中升起一股柔情?,但他却是?摇了摇头,握着妻子的手亲了亲:“皇上调我进了户部,地动之后京中有许多事情?,我跟梅大人请了好几?回假,他都不肯批假。”
温含章顿时有些失望,她不是?失望卫绍不能请假回来,而是?失望于他明明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却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卫绍摸了摸温含章的鬓发,又柔声道:“我以后尽量早些回来,你?若是?想睡,就别强撑着身子。”前几?日这个时候,温含章已经睡得昏天黑地了。
卫绍知?道她一定有事才会?等到了这个时辰,他心中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回答。
他不可能与病重的妻子说,新登基的皇帝觉得他是?先帝的儿子,是?他的亲弟弟,许是?打着让他认祖归宗的主?意,又许是?心怀鬼胎怕他手上握有先帝最后的力量,双方在不断地周旋试探。
这些都不是?如今病体沉疴的温含章能听到的消息。
就连他知?道这个消息时都是?消化了许多日子才接受了,更别说温含章。妻子在阎王殿里拼着性命为?他生儿育女,若是?她知?道他如今的困境,必定会?为?他费尽心力想辙子。但越是?如此,卫绍才越不能把事情?都告诉她。与此同时,他对让温含章思虑如此重的岳母,也有了一丝不满。
温含章果然在一番迟疑之后,看着他道:“今日娘过来了——”温含章想知?道卫绍是?怎么想的。温子明是?她的弟弟,是?张氏的儿子,若是?没有任何苦衷,卫绍与温子贤的亲近便让人接受无?能。
卫绍见着温含章直直地看着自?己,神色不变,笑道:“大哥想要引荐我与皇上手下?的心腹重臣认识,若是?拂了他的一番好意,我怕会?生出其他麻烦。”想了想,他又道:“子明的事情?一直在我心上,我与大哥相处会?有分寸的。”
卫绍知?道张氏和他一样,怀疑温子贤是?害死温子明的主?谋。但如今温子贤得新帝宠爱,就算手握证据,也不可能奈他的何,更别说他们只是?猜测。卫绍不愿意让温含章熬心费力地琢磨怎么让温子贤付出代价,她现在已经禁不起如此费神了。
温含章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当伯府传来温子贤算计她逝去后卫绍继妻之位的消息时,温含章又与卫绍有了一次谈话。
温含章想知?道,卫绍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他是?会?如温子贤的意思,为?着维持与伯府的联系娶她的庶妹,还是?会?一直为?她守身如玉。作为?一个和夫婿一向恩爱的女人,温含章任性地希望答案是?后者?,但她也知?道,在大夏能够做到后者?的男人极少。
温含章心中的一点小小期待,在卫绍的犹豫中消失殆尽。
卫绍几?乎是?第一瞬间?,就察觉到温含章的失望,他看着妻子小扇般轻轻颤动的睫毛,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惶恐,立刻道:“你?想让我如何做,告诉我,我都会?按你?想的去做。”
卫绍甚至不想去思考,若是?他拒绝了温子贤的提议,新皇会?不会?觉得他不好控制,以至于对他更加防备算计。天知?道新皇怎么会?觉得先帝给他留下?了一支巨大的反扑力量,若是?有的话,卫绍何尝会?如此被动。
与妻子的情?谊、自?身的性命安全,卫绍想把决定权放在一无?所知?的温含章手里。若是?没有温含章,他早就死在才墨堂外,就连长子也没有机会?出生。
温含章摇了摇头。她知?道卫绍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与卫绍做了这么久的枕边人,她不至于会?怀疑卫绍希望她早死。但她如今确实病入膏肓,这个问题迫在眉睫。
屋子里的血味镇日镇夜在鼻端萦绕,大半个月了,温含章一直在想人体内血液含量不是?只占体重大的百分之八吗,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多血能流出来。她如今已经不大去看铜镜了,看着镜子里灰败的容颜,会?更让她觉得自?己死气沉沉。
温含章抿了抿苍白的唇,嘴角绽开?一个笑容:“你?容我想想。”
温子贤与卫绍提出的人选是?温若梦,在三个庶妹里头,温若梦确实与温含章的感情?最好。就是?如此,温含章才不想让温若梦受罪。
她借口自?己一个人想要独自?待会?,把卫绍赶了出去。但她知?道,卫绍一直站在棉帘子后头。
在生死面前,心中就像有些东西迅速坍塌一般,温含章的脑子从没有如此清醒。
卫绍看样子是?不会?为?了她终身不娶的,若是?他一定要娶继妻,温含章最不想的,便是?他与她的三个妹妹扯上干系。
除了个人喜恶问题,她也不愿意挑战人心的道德极限。
温含章一一列着利弊:她是?卫绍的原配嫡妻,她的弟弟是?卫绍的好友,她对卫绍有救命提携之恩,与他琴瑟相和,也生下?了卫绍的嫡长子。这样的一个原配,若她是?继妻,肯定会?极为?提防。但最要命的是?,她的小阿阳只有半个月大,就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一般,哪怕只是?微弱的一阵风都能让他们母子在地下?团聚。
现在看来,卫绍和新帝关系渐好,大有前程。等到他一步步渐渐往上升,嫡长子便会?像一块铁板一样,将继妻子女的路挡得严严实实。温含章并不觉得自?己思虑过多,温子贤就是?一个现实的例子,他占尽嫡长优势,手中握着爵位家?产还有父亲的宠爱,只他一人便把张氏和他们姐弟给压得死死的。
从小在嫡兄的光芒中长大,温含章更能体会?这种感觉。更别说她的庶妹们。
但卫绍若不是?别无?选择,方才在她面前又怎么会?如此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