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下棋极为专注,其实刘怀无论读书还是做事,都是这般心无旁骛。
不知打谱多少次的范长后当然也是如此,可谓落子之时,雷打不动。
宋恪礼闻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兴。
很奇怪,虽然与孙寅相识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两人之间,从无什么肺腑言语,孙寅总喜欢怔怔出神想事情,经常神游物外。李吉甫在孙寅身边,也很少主动说话,往往就是安安静静看看书,想想官场的大小事,衙门里的高低人。
孙寅自顾自说道:“其实啊,范短先胜负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还真适合当官,不适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国子监崇文馆这些地方逛荡,不怕慢就怕快。宋雏鸡……哦不对,宋雏凤呢,倒是贵在勇猛精进,三年当侍郎,五年当尚书,十年当首辅,哦又不对了,首辅得我孙寅来当,才算名至实归,宋恪礼你还是乖乖当你的一部尚书吧,大不了到时候我让你六部尚书随你挑便是。刘怀呢,千万别钻书堆里出不来,做教书先生,没啥大出息,撑死了也就是咯屁后,给个不上不下的中等谥号,什么文洁啊文义啊文达啊,哪里是美谥,骂人呢不是……至于李吉甫你啊,凑合着在公门修行熬日子吧,记得没事就多烧烧香拜拜佛,运气好捞个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运气不好的话,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钱度日了,估计娶个过得去的小媳妇都悬乎……”
李吉甫郑重其事地用力点头。
得,看样子这位状元郎还当真了。
宋恪礼又是摇头。
京城夜禁之前,范长后宋恪礼告辞离去,刘怀当时起身送至门外。李吉甫晚些离开宅子,刘怀帮忙提着灯笼送到小巷拐角处,这才递出灯笼。
刘怀分明看到这位状元郎在渐渐远去的时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横臂拦住视线,双肩微微颤动。
在出门前,孙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礼搁放在桌上的奉版书籍,随意丢给正要离开的李吉甫,没好气道:“书借你,交情归交情,得还的!最短三年,最迟五年,老子会扳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的。你要敢不还,我到时候扛着粪桶去你家门口泼去。信不信由你!”
“别婆婆妈妈的,赶紧滚蛋!”
夜色中,李吉甫渐行渐远,然后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实上这位官场坎坷的状元郎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不断跟同僚借钱,但是始终咬牙不曾向孙寅开口,据说是家里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笔不小的银子度过难关。只不过李吉甫的家里人,多半是天真以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注定已经在京城飞黄腾达,哪里知道在太安城官场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个令人眼红的一甲头名,而只是个名次较高的进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现在好过很多,最不济手头也会宽裕许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说,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进士,或是得以马上幸运补缺的同进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两袖清风都难。偏偏是状元,又偏偏无家世根脚锦上添花,且官场前辈无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够一遇风云便化龙?早给京城前辈地头蛇们压弯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孙寅可能是无心之语那个“熬”字,真是一语中的。
可再难熬,到底是状元出身,李吉甫未来的仕途,只要没有太大波折,终究是会越走越顺当,不说什么位极人臣,以离阳王朝历任皇帝的气量,还真没有半道夭折的状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当上了从四品官员。
那么年之后,李吉甫一本奉版书籍的钱,当然掏得出,还得起。
那么李吉甫现在偷偷将书卖了,哪怕是贱卖,也有两百来两银子,对于李吉甫的那个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这笔银子开路,肯定能迈过去。
狂士孙寅,既然能够在科举制艺之上冠绝离阳的读书人,岂是死读书之辈?当真是不谙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刘怀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着那个翘起二郎腿翻书的孙寅,轻声道:“哪怕明知多此一举,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说声谢谢。”
孙寅头也没转,淡然道:“你替他谢我?嘿,小心以后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场上,不念你的情,”
刘怀坦然道:“我与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虽味不如酒,可酒解馋,水却能解渴。我从不希望与李兄之间有任何利益来往,既然如此……”
孙寅打断刘怀的言语,“错啦,大错特错,你知道为何遍观历史,好像历朝历代的激烈党争,都是真君子输得一塌涂地,而伪君子却能捷报连连吗?”
刘怀正要说话,又被孙寅打断,这位狂士凝望着那盏油灯,娓娓道来:“你不知道,就算你现在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错的。君子喜欢自称朋而不党,真君子傻乎乎奉为圭臬,真这么做了,要知道官场登顶途中,最忌讳看似高朋满座,实则孤立无援,落难之时,尤其是惹来帝王君主厌烦之时,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时候只会适得其反,为何?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顺毛驴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脸皮的伪君子,和那些在赌桌上有胆子押上全部家当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帮着化险为夷。话说回来,你别以为伪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内空空的读书人,我告诉你,读书人之品行高洁低劣与否,和他们读过多少书得到多少功名声望,有一定关系,却绝无必然关系,我问你,宋恪礼的父亲祖父,永徽年间享誉海外的‘宋家两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写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师,指不定几百年以后,依旧有无数读书人临摹苦练,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只说散文,我猜千年以后,评定什么十大散文大家之类的,宋恪礼的那位父亲,还是会有一席之地。可这父子二人,若说晚节不保,最终身败名裂,只是老首辅张巨鹿不满他们的文坛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刘怀真信?我孙寅不信,或者准确说只信一半。这件事要往深了说,掰碎了说个通透,你得听我说到天亮才行,因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离阳科举走势,天下文脉兴衰,江南舆论风向,吏礼两部的沉疴,等等等等,估计你得听得头大。”
刘怀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孙寅还是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跻身了庙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对吧?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无论在京为官,还是在地方执政,官场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数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个别人少了。官场结仇远甚江湖,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孙寅说的。当你位置够高之后,椅子越来越少,更是如此,志向远大的读书人,如果没在官场沉浮里泯灭初心,只会越来越痛苦,因为你想放开手脚施展抱负,就越需要手握权柄,自然需要一大帮同僚下属一起鞠躬尽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应到。举个简单例子,官场对手向你泼脏水,哪怕皇帝没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着说你坏话呢?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从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时候连老百姓都会跟着骂你。你怎么办?骂回去?你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君子,都是黄紫公卿了,当面跟人对骂,斯文扫地,总归不像话吧?再者也坏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么做?你到底要不要朋党?要不要打造一座张庐,要不要做青党领袖?刘怀,你扪心自问便是,我给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诉你,欲要国事畅通政治清明,必然触及种种最终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来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贪官恶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员的冷眼袖手。空谈之人,最潇洒。做事之人,最挨骂。天下熙熙攘攘,无非是利来利往。我最后告诉你一个悲哀的事实,张巨鹿之所以自寻死路,在于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贵惯了的,对钱财一事,看得再重,同样的禀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从寒门里头冒尖的贵子,我不是说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数。试问后者骤然富贵之后,就算他能洁身自好,那么他所在家族之中,会不会有人索求无度?会不会在地方上仗势欺人?会不会成为横行一地的豪族劣绅?百善孝为先,当了官,多少人敢不认无仁义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长一路助你苦读成才,他若说我要娶妻纳妾,要良田千百亩,你答应不答应?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妻族有人为非作歹,东窗事发,你敢不敢任由其头颅滚地,愿不愿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同乡寒窗多年,你富贵他无名,他求个小官当当,若他确有才学,无奈命运不济,你如何应付?若是携手富贵,子女联姻,日后他却贪渎误国,来求你网开一面,至交好友满门上下数十口,有你赐表字的读书郎,有认你做干爷爷的黄口小儿,却皆是命悬一线,你又当如何?”
孙寅终于不再说话,大概是说得口干舌燥,开始起身翻箱倒柜找酒喝去了。
刘怀目瞪口呆,汗流浃背。
孙寅总算找到了一壶绿蚁酒,仰头痛饮,然后瞥了眼刘怀,笑眯眯道:“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么怕,那些家伙死即死了,高楼崩塌便蹋了,说不得我孙寅还会主动找他们的麻烦。可穷凶极恶四个字,人穷志短又四个字,你怕不怕?我孙寅怕!他张巨鹿更怕!”
刘怀始终没有挪步,没有吭声。
孙寅走到他跟前,在刘怀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吓傻了?”
刘怀眼眶通红,隐约有些泪水。
孙寅把酒壶递给这个北凉读书人,打趣道:“别怕啊,喝酒压压惊。”
刘怀摇头苦笑道:“还是不喝了,我没喝过酒。”
孙寅翻了个白眼,收回手,去门槛上坐着,嬉皮笑脸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独享喽。”
刘怀默默坐在他身边。
初春时节,以倒春寒和化雪时,最为冻人骨。
孙寅自顾自说道:“退一万步说,无亲无故之人,无牵无挂,有朝一日终于身居高位,小善之事愿不愿做,小恶之事怕不怕做?反正这两种事,我孙寅是既不愿做,也不怕做。”
刘怀叹了口气。
孙寅喝酒向来牛饮且快速,晃荡着价格不菲的那小半壶绿蚁酒,唏嘘道:“唉,头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孙寅比你们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后,再也不跟你这个北凉老乡说这些废话了,浪费老子的绿蚁酒。”
刘怀轻声道:“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当官。”
孙寅立即笑骂道:“狗日的,你比李吉峰那榆木疙瘩还榆木疙瘩,老子什么时候没让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后怎么给我孙寅当那官场帮闲?”
刘怀闷闷道:“可我只为自己当官,为北凉做些事。”
这次轮到孙寅愣在当场。
长久沉默后,孙寅站起身,放下那只酒壶,走向自己那间屋子,好似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没白喝,话没白说。”
刘怀犹豫了一下,提起酒壶,闻了闻,转头问道:“我喝了啊?”
背对刘怀的孙寅伸出一只手,只弯曲大小拇指,“约莫着还剩下三口酒,就当欠我三两银子了,看在北凉老乡的份上,只收你……六两银子!”
刘怀问道:“你这是怎么算的账?!”
孙寅走进屋子,猛然关门后,大声道:“我孙寅制艺的本事,天下第一!杀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刘怀转过身,小喝了一口绿蚁酒,打了个激灵。
从此以后,太安城,就又多了个酒鬼。
只不过很多年后,年轻酒鬼没有变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满天下的……酒仙。
————
祥符四年,春暖花开。
北凉怀阳关一直向北的龙腰州边境地带。
一个貂覆额、腰系鲜卑玉扣的小女孩,牵着那匹如一团火焰的赤红小马驹,在广袤草原上缓缓而行,她长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称之为世间头等的美人胚子了。
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着三位神情古板的侍卫扈从,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刚境,一位二品小宗师。
在这处注定不会有战事发生的宁静草原上,仅是这三人阵容就足以让人咋舌,要知道如今凉莽大战正酣,高手宗师早已倾巢出动,过江龙地头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脑跟随四十万大军去往拒北城那边了。那么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孩子能够拥有这三位扈从,身份之显赫,可见一斑。其实不光光是三名顶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后,还远远吊着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骑,更有潜伏在暗中的数十位精于刺杀的死士,最后有总计六十骑的马栏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游曳巡视。
他们便是乌鸦栏子,在龙眼儿平原一役之前,曾经是天底下唯一能够与凉州白马游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费无数心血调教出来的精锐,这六十骑董家马栏子,算是最后的种子了,却在此时全部用来保证一个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军上下,无人胆敢质疑半句。
因为谁都清楚,在大将军董卓心目中,这个袍泽遗孤的小侄女,比南北两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还要珍贵。
小女孩不爱说话,但毫无骄纵脾性,而且天生让人心生亲近,哪怕是一路护送她漫无目的逛荡的三名高手扈从,都打心眼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闺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师突然转头向北望去,视线可及的最远处,数骑乌鸦栏子正在与一支来历不明的草原骑军对峙,很快就有半数董家私骑疾驰而至,迅速将四人围起来,剩下三百多骑则向北而去。
那支风尘仆仆人人憔悴的骑军似乎疲于奔命的缘故,阵型被拉伸得断断续续,在那六骑乌鸦栏子的视野中,最少有七百骑,而且根据其中两骑栏子之前传回的消息,这支骑军人数最少在千骑左右。
那名千夫长装束的为首骑士高高扬起马鞭,怒喝道:“速速让开道路!老子正在追杀逃犯,是玉蟾州持节令和呼延大将军两人的军令!挡我者死!”
六骑乌鸦栏子置若罔闻,完全无动于衷,既不向前,也不后撤。
满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长眯起眼,咬牙切齿,如果不是看到那碍眼更碍事的三百多骑正在赶来,他早就带兵一冲而过了,六骑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个死!
年纪不大的董家骑将停马后,沉声问道:“何人?”
北莽千夫长侧头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军镇主将,耶律宣平!还不滚开?!耽误了大事,别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骑将面无表情道:“我是董大将军麾下,骑军千夫长耶律斜轸。不管你是谁,只管冲锋便是。”
那名千夫长瞬间气焰全无,仿佛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动,可怎么都说不出半个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军镇将领不计其数,但是大将军,二十年间只有十三人,直到那个当过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为第十四人。
同样是千夫长,同样是姓耶律,从北而来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骑马栏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骑,心中已经确认无疑,还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骑!你董大将军不是在怀阳关跟北凉都护褚禄山死磕吗?怎么还有骑军有闲心在这龙腰州边境闲逛?最后还跟老子撞上了?!
他满脸苦涩,无奈道:“这位耶律将军,实不相瞒,末将正在奉命追杀一名从敦煌城逃窜出来的江湖高手,不仅是我,还有其他三支骑军向南齐头并进,别说咱们伤亡惨重,就是蛛网谍子死士,这一路上都死了好几十人。”
董家骑将皱了皱眉头,稍作思量后说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后,你们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绕行而过。”
那名千夫长哭丧着脸道:“耶律将军,咱们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给掀起来瞧几眼,就怕错过那个高手。如今那人身负重伤,肯定逃不远,至多在我们身前十里地,我这支骑军队伍里有擅长追捕的人物,如果担心咱们这些大老粗惊扰了你家贵人,那我就只带着一百骑跟着你们,咋样?耶律将军,你大人有大量,别为难我,行不行?就当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骑将犹豫不决。
那名千夫长收起先前略带谄媚的神色,沉声道:“我耶律宣平死了两百二十三名弟兄,他们不能白死!”
董家骑将举头望去,在此人身后的大队骑军,以七八骑十数骑的小股骑军各自扎堆,大多都在一名没有身披铁甲的骑士率领下,如同拉开一张大网,疏密有序地向南驰骋。
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可以擅作主张,准许你带着少量骑军跟我南下,一百骑。多一人,我杀一人。”
那位玉蟾州军镇骑将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还是庆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决之辈,抬臂挥挥手,只留下九十多骑跟随他笔直南下,其余骑军果真在一里之外的两侧地带,继续向前疾驰。
在那个貂覆额小女孩身边,三百骑的包围圈不知何时稍稍向外扩展了五十步,三名贴身扈从则并排站在女孩身后。
看到这一幕的董家骑军耶律斜轸眯了眯眼,不动声色。
在追杀骑军那支百人队伍中,三名看似胡乱策马奔走的骑士,偶尔会下马仔细观察草地,还会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着那个圆形骑阵的边缘渐渐向南,最后翻身上马,三人视线交汇后,其中一人对军镇骑将摇了摇头。
耶律宣平表情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在小心翼翼数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后,对身边不远处的董家骑将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将谢过耶律将军!”
两名骑将姓氏相同而且官职相当,只不过自称末将的那位,晓得他与对方没法子。
耶律斜轸平静道:“辛苦你们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骑军继续南下追捕猎物。
在骑军消失在视野后,策马来到小女孩身边的耶律斜轸高坐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远处的草地。
与此同时,三名武道宗师全部转身,指玄境界扈从完全挡住小女孩的身影,其余两人相隔十数步。
正是陶满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颗小脑袋,轻轻喊道:“你出来吧。”
没有丝毫动静。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没用啊。”
终于,草地稍稍松动,然后砰然炸裂,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满武这边,两条粗壮锁链牵引出来的虹光,分别刺向小女孩左右两名扈从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许杀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从拧断脖子。
这名扈从已经来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离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满武左右两位扈从,则各自攥紧一条从刺客双肩透出的锁链,这端铁链尽头悬有两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轸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马,蹲下身挡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却嗓音温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满武嗯了一声,然后对那个老人喊道:“白头发爷爷,我叫陶满武,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
白发老人双眼绽放出精光,“小闺女,你说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陶满武大声喊道:“我叫陶满武!”
然后她说了句耶律斜轸在内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认识那个人!”
老人沙哑低声笑,没有半点人之将死的悲怆,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当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满武扯了扯耶律斜轸的袖口,认真道:“斜轸大哥,我可以跟白头发爷爷说几句话吗?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骗你!”
耶律斜轸是唯一知晓小女孩那份天赋的存在,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但是我和三位长辈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一般,惹人怜爱。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轸和两名扈从紧跟其后。
陶满武在距离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从五六步外,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然后抬头说道:“有什么事情,老爷爷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帮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轸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师松开五指,后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松手收拳,横移三步,给小主人让出足够视野,哪怕知道这名刺客已到了油尽灯枯、气机干涸的凄惨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披头散发的老人也跟着小姑娘盘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换做平时,老子一只手杀你!”
其实老人原本已经放弃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尽最后的精气神隐藏此地,无非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够偏偏遇到这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
老人低头大口喘息,宽阔胸膛剧烈起伏,气机稍微平缓之后,望向那个小姑娘缓缓开口道:“小丫头,我听那个人说起过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陶满武没有任何隐瞒,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应该往这边走,但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只知道老爷爷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的圈圈画画,十分潦草杂乱。
老人啧啧称奇道:“这般天赋异禀,当真是闻所未闻!跟他分别前,我听他无意中提起过你,知道北莽有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
陶满武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处,藏着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老人咳嗽起来,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沉声道:“我本是公主坟大念头的……罢了,这些事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在离开北凉前是想着去中原江湖的,却得到另一个老头子的密信,说是敦煌城那边有玄机,希望我能最后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满武,你记住,尽快让那个人知道,越快越好!让他知道他在北边不止有个女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陶满武微微张大嘴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顾不得你这丫头会不会帮忙了,说句良心话,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死得安心些。”
说完这句话,老人艰难伸手入袖,这个动作吓得耶律斜轸和三名扈从都如临大敌。
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满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湿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发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日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满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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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阳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满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粗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压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阳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腰玉,风流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阴阳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阳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流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脱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粗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做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满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满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发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发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党齐心,骂我凉党跋扈,尤其恨我凉党骨头最硬!”
凉党这个说法,在离阳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视为凉党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诸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党,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首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锡亮,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日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党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头,满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想要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阳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日之衣冠大袖,你们的腰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老人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
祥符四年春末。
雨润如酥。
大学士府,一座临湖小榭,檐下挂落精致玲珑。
两位同龄人并肩而立,一位是年纪轻轻的国舅爷严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门任职的孔镇戎,当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镇戎沉声道:“兵部刚得到消息,北莽大军在拒北城外折损严重,但是龙腰州的粮草兵力增援,始终没有中断。拒北城打得惨,怀阳关那边更是惨烈,凉莽这场仗,最少还得拖上两三个月。”
严池集趴在窗栏上,笑道:“咱们京城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也就你对这些消息上心了。”
孔镇戎双臂环胸,咧嘴笑道:“李翰林这家伙真是了不得,越战越勇,成了北凉关外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之后,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妪山战役结束后,他与郁鸾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骑军,配合寇江淮谢西陲两位流州正副将军,打得北莽姑塞州在内的南朝兵马哭爹喊娘,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完全牵扯住了北莽那仅剩两支野战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摇大摆绕过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这么一来,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龙腰州向北一线,都给打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严池集下意识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发扎手了。遥想当年,四人当中,孔武痴长得最老成,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经常笑话他严池集是个小白脸,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就算去卖屁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严池集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留在北凉,会怎么样?”
孔镇戎显然早就想过这种问题,毫不犹豫道:“你如何不好说,要么在清凉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个刀笔吏,要么就是在拒北城当那白衣身份的军机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样了,最不济也能跟李翰林一样,当个白马校尉!”
严池集笑骂道:“德性!也就是他们两个不在,你才能这么嚣张。早年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当个闷葫芦。”
孔镇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年在北凉道,孔镇戎除了武痴这个绰号,在青楼勾栏更是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孔大善人!因为每次四人结伴喝花酒,唯有这位傻大个特立独行,绝对不喊什么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儿,开门见山就要跟老鸨来一句“把你们楼里头最长时间没有接客的姑娘喊出来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点名要那些容貌比较长得口味刁钻的女子,每次赏钱绝对不少,而且喊来身边落座了,他虽然不动手动脚,估计也确实下不去那个手,可也绝不冷落她们,孔镇戎这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当年名声响彻北凉道花丛欢场,不比喜好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名声逊色多少。以至于孔镇戎他爹当时都慌了,生怕家里这棵独苗将来娶了个相貌能够辟邪的姑娘进家门,到时候岂不是沦为整个北凉道官场的笑谈?
所以当年那北凉四害的老爹们,心态各异,老凉王徐骁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学究严杰溪那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名声,铁公鸡李功德则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孔镇戎他爹最惨,只怕未来儿媳妇是个不能走夜路的闺女,否则板上钉钉能吓死人啊。
严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没有成亲。”
孔镇戎没好气撇嘴道:“李负真这娘们从小眼睛就长在脑门上,对谁都没好脸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惯她的。记得她最喜欢骂我是粗胚,还敢骂年哥儿是色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负真倒是没舍得怎么骂,而你是咱们当中读书最多的,挨骂也少些……至于你姐,嗯,比李负真好点。”
严池集有些无奈。
徐凤年,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李负真,严东吴。
当年六人。
三人在北凉,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乡,三人远赴他乡。
春雨绵绵,湖面上涟漪阵阵。
孔镇戎想起一事,缓缓说道:“听说那个来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该春闱夺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针对,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由头给压了下去,莫说会元,差点连殿试资格都没了。尤其是这次殿试,他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旧账,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担任此次科举房师之一的右侍郎晋兰亭,也有人说是座师司马朴华从中作梗,有意提拔后来夺得会元头衔、却在殿试里只得了最末等同进士出身的秦观海,如今连我父亲都为其打抱不平,说探花刘怀若非在春闱里头给人穿了小鞋,指不定这次就要摘下一甲头名,加上刘怀本就是北凉道乡试头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举前无古人的连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几棍子打不出半个屁的好脾气,这些天也是念叨无数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离阳科举,秋闱即地方乡试,春闱是京师会试,所以有官场“小秋再大春,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北凉寒士刘怀其实成名于春闱之前,当时此人在国子监门外抄写碑文,竟是能够让衍圣公府的当代张家圣人为其帮忙抄书,当时数千国子监学子闻讯蜂拥而至,到头来刘怀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名中年儒士尊贵至极的身份,此事轰动京城!只是当时囊中羞涩沦落到借住一处小道观的刘怀,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千金买经文,也拒绝了一些人更换住址的邀请,听说好几些个京城世族都想招他为婿,也被刘怀一并拒绝了。当时京城有不少声音都说此人无非是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一切只在“养望”二字而已。随着刘怀一举夺得探花,会试殿试的文章逐渐流传朝野,这些阴阳怪气的言语才悄悄消失。
随着刘怀跃入朝堂视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晓一些内幕,参与秋闱会试的北凉士子其实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弃了资格,一同返回家乡,只将所剩银钱全部赠给留京的刘怀一人。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阳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阴差阳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砺,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满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春闱的确有些内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压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满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对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满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使劲摇头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鸡,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很后面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其实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满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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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阳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射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抽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满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满脸的胭脂唇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爷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鸡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歌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露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鸡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鸡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鸡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作抬头望月状,孔镇戎作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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