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倏地放下手,盛了水光的眸子直直望着卫谚:“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她醒时见到的,不是自己枕边的毛绒小熊,而仍是卫谚?她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卫谚不明所以,望见那双眸子里的失落,只以为窦伏苓这时想见的是桑敷,心底莫名地有些不知着落,竟脱口道:“可要回去寻你阿母?”
窦伏苓闭眼摇摇头,不等卫谚再说什么,复又沉沉睡去。望着她的睡颜,卫谚无奈地勾起唇角——竟像是又发了个安静的酒疯。
回到睢阳侯府已是日入十分,窦伏苓自马车上便再也没有睁过眼。卫谚不想吵醒她,将她抱回屋后,吩咐仆妇煮了醒酒汤,便兀自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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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年幼,临朝不过三载,先帝尚未站稳的根基到了而今幼帝的手中,除却他与窦伏婴这些当年曾与先帝出生入死的同袍,几乎已被朝中的老臣们在不知不觉中清洗得荡然无存。
只因先帝并非高祖嫡子,出身不正。那些向来视嫡长为正统的老臣们大多难以安心臣服于不过而立的先帝。这其中便有他的父亲,武安侯卫柯。
三年前先帝失足坠马,骤然驾崩,而后身负高祖嫡长的梁王晟便开始对着长安蠢蠢欲动。
奈何彼时卫谚承了先帝遗命,顶了陈庚之父,由值守未央宫的郎中令一跃而成了一人之下的丞相,又为幼帝登基只是操劳前后,待终于辅佐幼帝在未央宫中的龙坐上坐热乎了,这才发觉东边梁国的异动。
而今陈氏一脉已损,梁王只能同长安的其余暗桩联络。只要有通讯,便比有迹可循,是以他们只需等下一枚暗桩自露马脚。卫谚清楚眼下并非轻举妄动之时,思虑良久,终是提笔写下一封信笺,唤了近卫卫衣入内:“速将此信传至上将军处。”
卫衣方才领命,采采便匆匆,堪堪与卫衣撞了个满怀。
卫衣扶着她:“发生了何事?”
采采口中仍喘着气,踮着脚越过卫衣的胸膛肩膀望向内里的卫谚,急道:“女君……女君她——”
话音未落,片刻前还坐于案后的卫谚倏地夺门而出,循着采采来时的方向跑去。
只见后院中的窦伏苓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木梯,搭在院后的墙下,提着裙摆便要向上爬。芳蕤被留在了窦府,采采又不在院中,底下的几个仆妇失了主意,乱成一团,扶梯子的扶梯子,劝诫的劝诫,却无人真敢上前将她落下梯子。
“女君醒后便直直往院里跑,婢子们如何都拦不住。”采采由卫衣带着,跟着卫谚跑至院中,双手抚着胸口顺气儿,一面朝卫谚解释,一面上前欲将窦伏苓扶下梯子。
窦伏苓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固执地向上爬。
卫谚见此情状,走到梯子下朝窦伏苓伸手:“阿伏,下来。”
窦伏苓望着眼底的宽大手掌,倏地扭开头:“我要回去。”
卫谚眉头微蹙:“眼下早已入夜,再回窦府已不妥。明日朝后我便带你回去,如何?”
“可我要回的,不是窦府。”绕襟的裙裾绊住了窦伏苓的双脚,她撒气似的一手抱起裙裾,不再理会卫谚,一手扶着梯子,又向上迈了一步。
这一迈,她便望见了墙外的景象,与初来那夜寂静的黑不同。
那是长安的万家灯火。
她不知自己正对着哪个方位,却见目及之处,尽是高低交错的屋檐与重重的灯影,从眼底蔓延开去,不知穷极。
一时有些许怔愣。眼前的屋阕灯影与记忆中的高楼霓虹竟交错重叠,如幻灯片一般不断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初时,她还能认出都市高楼外那些贴了当红明星的广告牌,可渐渐地,那些五彩斑斓的霓虹逐一被眼前的烛火灯影代替。
万户安居,万家灯火。
恍然想起卓尔曾说过的那句话:“若要明白一个时代究竟是盛是衰,只需瞧瞧它夜里的模样。”窦伏苓还记得,那时候卓尔正同她戏谑南宋夜里的精致典雅。而摆在她眼前的,不是南宋,亦不是史书里的任何一个时代。可她就是明白,这是长安,是盛世的长安。
……
窦伏苓口中的话令卫谚倏地陷入思虑,再回神时,窦伏苓已踉踉跄跄地站在墙头。耳边尽是仆妇惊呼的声音,卫谚眼疾手快,拉回欲跳上墙头保护窦伏苓的卫衣,匆匆施展轻功,双□□替踏在墙上,一瞬便翻出了墙头。
只是还未待他站稳,窦伏苓便从墙头跌了下来,重重地撞在他怀里,带着他一起放到在地上。
“嗒嗒——嗒——”有人驾马行过。
卫谚护主窦伏苓的脑袋,仰在地上,眼里的天地转瞬颠倒,却仍是认出了马上的未央卫尉杜慎。
那青色身影本已行出数丈远,却复又勒马折回来,马上的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扬鞭,指着四仰八叉的卫谚忍俊不禁:“卫三,你这演的又是哪出?”
伏在卫谚胸口的窦伏苓听见响动,正费力地挣开卫谚护在她脑后的手掌,双肘支在卫谚身侧,俯在卫谚身上怔怔地盯着他。
半晌,她突然舔了舔唇,沉声徐徐道:“我,要同你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