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了一场雨夜惊魂,又接连着两个夜晚没能好好歇息,甫一进入客舍,窦伏苓便觉得疲乏不堪。偏生今日又马不停蹄地赶了整整一日,更是周身酸疼。
红栒知晓窦伏苓的习惯,特意吩咐仆役打了热水。
这一处是沃野外最近的驿传,因靠近城市的缘故,不论驿传大小亦或是内里的摆设布置,皆比她们遇上萧青时借宿的驿传好了不少。便是连驿传内的官吏小厮,也大多因此处多有职官投宿,言谈行止间更为谦逊有礼。
虽不能同从前与卫谚同行城阳时投宿的驿传相较,可于过了两年布衣日子的窦伏苓而言,却也是足够了。许是时常招待显贵的缘故,房内竟还设了一座插屏,将起居的内室与设了桌案招待外人的外室隔开。
望着眼前泛着热气的水,窦伏苓将衣裳递给红栒,缓缓将身子浸入水中。有数缕青丝顺着她的背脊在水中浮沉,红栒见了,忙不迭将衣裳挂在插屏边的木椸上,替她将脑后未束入髻中的长发打理通顺,垂在浴盆之外。见窦伏苓再没吩咐,便悄然退了出去。
因了热水的缘故,屏风后的内室氤氲起一片朦胧的暖雾,熏在窦伏苓的面上。那些从髻上松下的散发被水汽熨了些湿气,三三两两地贴在她的颊边。
周身被温热的水熨帖着,疲累了数日的身骨就这般松了开。她缓缓吐了口气,她倚着桶壁,微微阖起双眸,在腾起的水雾间竟有些昏昏沉沉。
“吱呀——”有开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窦伏苓将脑袋倚在筒沿上,只以为是红栒冲了汤婆子回来。
她向来畏寒。两年前的这般时节,皆在长安的睢阳侯府里度过,除却初来的那夜,倒从未感受过初春夜里料峭的寒意。直至与红栒二人流离至北地沃野,方才知晓没有暖气空调的冬日是如何的磨人。她时常冻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手脚冰凉直至天明。后来大病一场,红栒才偷拿了她们贩卖胭脂积攒下的银钱跑至市里换了汤婆子。
边陲小城,沃野市集里的汤婆子大多简陋粗糙,红栒换来的却是,为防渗水,内里还置了上好的厣子,一瞧便知价值不菲。窦伏苓感怀红栒心意,便随着她胡诌借口诓她。至于那汤婆子,亦被她珍之重之起来,此次出行,亦带在身旁。本以为丢在遇到萧青的那夜,却未料卫衣接到林媪的时候,将她们的行李包袱都找了回来。
直至那脚步绕开床榻走至屏风之后,她方才觉出不对来。
不是红栒。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未及多想,她倏地从热水中伸手,从一侧的木椸上扯下贴身衣物,紧紧裹在身上。
骤然而起的动作,不小的动静,将水溅得到处都是。
窦伏苓回头,这才瞧见了来人——
卫谚。
是衣衫尽湿的卫谚。连那些散在肩上的长发,都未能逃开她溅起的水花。
窦伏苓微微松了口气,又狐疑地望着立在浴盆前的男人。拢了拢罩在身上的中衣,她眉头微蹙,声音竟有些局促:“……出去。”
卫谚瞧着她一惊一乍的模样,放下一直提在手中的小木桶。并未如她所愿退出插屏,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方才轻轻开口:“你的衣裳湿了。”
浴盆中的水已温凉,清透无比。
全教他看了去。
窦伏苓蜷起双腿,将漂浮在水中的衣衫拢起。有些疲于应对,便回过身,背对着卫谚。
到底还有些羞怯。
哪知卫谚竟走到了她身前。窦伏苓倏地仰头,双颊泛起了些许红潮,眼见着他将手探入身前的水中。
她微微向后仰去。
卫谚却忽然笑了,一双清隽的眉眼望向她:“莫非我比萧青更可怕?方才竟吓成这样?”
窦伏苓紧紧抿着双唇,卫谚又笑了:“你现在的模样,令我想起两年前的惊蛰。那日夜里,阿伏被落雷惊醒,亦是这般神态……”
卫谚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用仍沾着水的手,轻轻划过她的唇角:“……亦是用这般神态,望着我。”
窦伏苓松开双唇,微微撇开双眸,再不去望他。
卫谚直起身,将小木桶内氤氲着热气的水倒入浴盆内。
热意蹿入身体的各个角落,因卫谚乍然入内的惊讶而僵硬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仿若被这热水送回了魂,窦伏苓拢着身上的衣裳,倚着桶壁,歪头望着卫谚,笑言:“你来做什么?只为了替我添水?”
方才的动静太大,她的长发都已浸入水中,绕着她的身子缓缓浮沉。窦伏苓似觉得有趣,伸出手悄悄去撩拨那些发梢。沾了水的衣裳便这般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于不经意间勾勒出那玲珑窈窕的身段。
时人兴着宽大衣袍,平日里厚重又层叠的长袍广袖遮去了所有的身形,及至前夜,他才知晓她竟是如此曼妙。
卫谚本已不想再逗她,可此时见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不禁停了迈向插屏的脚步,垂首望向她,心中渐渐意起。
她满头的青丝因沾了水,缠绕在一起。卫谚索性放下木桶,从房内寻了把杌子,坐在窦伏苓身后,替她顺发。
窦伏苓缩在热水里,只觉他的动作轻轻的,并无急躁。
“林媪……她同你说什么了?”窦伏苓想起方才木梯前的一幕,出声问道。
卫谚看着手中的黑发,用篦子温柔地顺着,轻轻笑了笑。
那位林媪,似对他怀了极大的不信。纵然她已亲口解释了,在眼见到他欲跟着她入房的时候,仍拦下了他。
却不知这两年里,她是如何向这位林媪说道他的。
林媪说了什么?
“伏苓丫头出身世家,想必郎君定然亦是长安世家子弟。老妇边陲贱民,却仍想对郎君说些话。”他想,原来这老妇只以为她是窦氏族女,却不知晓她便是窦氏的小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