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形纤细,一袭曳地玄色长袍,大半张脸隐在宽大兜帽之下的阴影里,只一眼便知其与建章营的格格不入。韩鄢跟在来人身后入了帐内,环视一周,向卫谚与窦伏婴行礼,便熟门熟路地令帐内的小吏连带着卫衣一齐退了出去。
待帐内终于只剩他们五人,来人终于取下覆面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消瘦姣好的面容。
正是栾徽风。
卫谚与窦伏婴当即敛衽行礼。在初见栾徽风的出离讶异后,窦伏苓也很快回过神来。方才她就站在帐帘前,左右都已被瞧见了,便不顾其他,上前躬身行礼。
“军营辎重之地,不必多礼。”栾徽风眼神微挑,略过帐内众人,径直走至帐中位置,倾身去瞧行军盘。
卫谚悄悄拉住窦伏苓,掩耳盗铃地将她往自己身后带。
韩鄢素来寡言,卫谚一行又料不准栾徽风此时出现在此处的前因后果,更是沉默。栾徽风不开口,偌大的帐内便静默无言。帐内滴漏缓缓动着,烛火跃动,帐外月影渐渐流逝偏移,一片沉寂之中,卫谚尚能不动声色,窦伏婴却有些按捺不住,不停地来回瞟着窦伏苓与栾徽风。
被他这么一带,窦伏苓心底亦开始坠坠。
栾徽风似终于被衣料的窸窣声从行军盘前拔了出来,她看向窦伏婴,随口问了几句朔方军务,又转向卫谚:“孤听闻短短几日内,匈奴单于易位三人?”
“是。”
“而今的这个沮渠離递了求和书,卫相以为可信否?”
“可。”
“如此。”栾徽风并未多问卫谚同沮渠離的关系,面上亦不生疑,只是敛眸沉思。窦伏苓却瞧得心惊。不同的国令卫谚与沮渠離的关系变得危险又尴尬,更遑论此番本该在乌孙的卫谚在匈奴军中跟了一月,又全须全尾地被送了回来。他们本想暂将消息压下,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哪想栾徽风有如天降,跟着他们后脚便来了建章营。
卫谚神色讳莫,窦伏苓跟着抿了抿唇。眼下若无法在栾徽风面前将此事处置得宜,不过几日,便能在长乐未央听闻风言风语。那些闲来无事的言官才不理什么昔年旧情,更未曾亲见战场伏尸,届时弹劾卫谚通敌都未可知。
“啪!”烛火爆出一个灯花。窦伏苓想到了什么,在袖下握住了卫谚,不顾他投来的诧异眼神,想在他掌心写下一个“青”。大抵是有些痒,不等她写完,卫谚反手握住了她,又捏了捏,似宽慰她安心。
窦伏苓想到了萧青,窦伏婴亦想到了,便道:“殿下,此番从匈奴缉拿逆贼萧青,人正在营中,可要提审?”
“不必,送至长安即可。”栾徽风看向卫谚,“逆贼之事,孤有所耳闻,有劳卫相。”
有萧青,到底能佐证卫谚此番入匈奴的动机。闻言,窦伏苓心底松了口气。卫谚却在这时道:“并非下臣,而是内子。”
栾徽风狐疑地望向窦伏苓,窦伏婴跟着续道:“逆贼萧青曾将舍妹掳去匈奴,此番是以已身为饵,方才诱出了贼子及其爪牙。”
栾徽风听了,并不理会二人,只继续望着窦伏苓:“当真?”
窦伏苓惊觉二人这是要将萧青一案的功劳全推给她,助她开脱,与自己先前的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忙道:“回殿下,缉拿萧青那一箭确是我所为,但萧青的暗卫与探子,却是卫——”
“罢,”不等她说完,栾徽风开口打断,“孤有话嘱托卫相,单独。”
窦伏苓说了个没趣,看向卫谚,只见他微微垂眸,向她微不可见地颔首。又见窦伏婴与韩鄢各向栾徽风行了一礼,无法,只得亦跟着行礼出帐。
被夜风一激,方才清醒地察觉到后怕来。
三年前窦伏苓这个人便该随着窦氏的覆灭而死在掖庭之中。她能掩了名姓在沃野生活,能借窦伏婴之便伪装进入建章营,但这些在栾徽风面前都失了效用。栾徽风见到了她,与天子知晓她这个窦氏?
“莫担心,卫谚既决心将你寻回来,便一定有法子保你无虞。”窦伏婴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突然瑟缩的身影,出声安慰,“再不济,还有大兄在。”
夏夜的星空澄明,点点星子汇成天河,从朔方上空划过。偌大的营中火光跃动,秩序井然,但细听,又会发觉风中隐有郎朗歌声传来,豪迈旷达,是打了胜仗的士卒正在互相庆贺。
“嗯。”窦伏苓应了声,见韩鄢也跟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又对窦伏婴道,“我想歇会儿。”
窦伏婴闻言,心想腾出个帐子,又被她拉住了臂膀,“帐内闷,我在外头坐坐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