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以为她破罐子破摔,胡诌污名自娱!
女子转过头,油灯黄亮亮照清全部轮廓,清秀眉眼端庄,只是从眉间到唇角,赫然横着一道长疤!
文烨襄叹气,难怪女子被划为刷桶大军。
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子亦看清她的面貌,倒没有讶异,仍波澜不惊,只道:“姑娘不要妄自菲薄。”
文烨襄急了,东西还揣在怀里,就连忙解释道:“不敢打趣姐姐,我是文才的文,光烨的烨,襄阳城的襄。”
女子眉头更深,却不再多言,转头清理行李,又拿出一本书。
是《昭明文选》!
文烨襄讪讪缩到桌角,她读书十年,被嫌弃十年。除了认得几个字,诗词文理,可谓一窍不通。自己也不想窝囊无能,但三天一痛,五天一病,嫡母孙氏盯得紧,管家受命偷偷在饭食里下药,不吃是饿死,吃几口还能苟活。
这名字,也是嫡母建议。
大气贵重,甚有前途!
文烨襄?父亲那时因公务头痛难忍,没有细想,便应声点头。
等到家丁秉明祖父,这个前朝的光禄大夫文听湖,只顾逗鸟取乐,全副心思扑在八哥舌尖。
八哥讨巧:“主人听湖,主人威武,主人闻鸡起舞……”
祖父笑嘻嘻:“多加两勺鸟食!”
真是,庶出子孙不如鸟。
文尚书小妾周氏,也就是文烨襄亲生母亲,本以为瞒天过海,成功指女为男,能换来几天红火日子。
没想竹篮打水,到头白梦一场——主君来的次数更少了。
随后熬油似的三年,气坏了身子,拖垮了寿岁,周氏带着怨气,不久含恨而终。
文烨襄则在母亲陪嫁陈嬷嬷的庇护下,瞒前瞒后长到十七岁。但她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寻出端倪,时隔几月,两人就私下取来药粉,催得脸上麻子更黑更深。
因着长年缺衣少食,身材瘦竹竿,风吹就倒地。
读书蠢笨不上进。
更不得父亲喜爱了。
文烨襄苟且偷生到十七岁,原打算年满十八,就向父亲请求回到老家祠堂,为先祖斋戒守坟,伴着老嬷嬷过几天舒生日子。
结果亡国祸事临门,父亲逼她自尽,还要先划烂脸!
父亲字字锥心:“别叫先人识得,是我文家的种。”
嫡亲姐姐没划脸,两个嫡亲哥哥也没划脸,就连府里,最摆不上台面的屠夫张二都没划,凭什么!
偏她赴死无颜。
当个男人,竟被父亲嫌恶如斯!
月寒日暖煎人寿,晃眼旧事云烟。
文烨襄借着油灯看着女子,特别是那道长疤,肉痕扭曲盘根,煞是可怖。
一疤毁尽所有,一疤也保护清白,红颜易折损,女子父母是爱,是保护,是计深远。
她与这女子相比,脸上疤痕则多了数十道。
父亲当真下得去手。
“一起看?”忽然,那女子眉头舒解,冷若冰霜稍缓,“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文烨襄惊喜不已,又似不敢相信:“姐姐肯教我?”
女子翻着书本,至贾谊《鵩鸟赋》一页,眉目柔和清姿,却端着先生做派。幽幽低了眉眼,空气潮湿慑人,影子在光下愈发傲然,清声自报家门:“顾长宁,族亲们唤我阿宁,我爹是彦国御史顾江昕。”
原是顾家,文烨襄好不敬佩。
顾御史清流门户,早年以博学正直闻名京城,然生逢乱世,恐怕也……
“我文——”文烨襄立即捂住嘴,乌溜溜眸转灵动,腰板一挺。
她敛声续道:“我没有爹,天生天养吃四方。”
顾长宁微微展颜,眼里半含不忍,由是轻轻拉过书,就着晕黄油灯。
一行一行细细教她。
也罢,谁人没有隐痛,不去揭开就是了。
齐国生活清苦,文烨襄每日粗食疏水,鸡鸣三声起早刷桶,午间送桶换新,傍晚收桶清点。
入夜二更,又跟着顾长宁学文练字。
居然还长胖了。
不过也有好处。
任务繁重以致胃口大开,从前病恹恹一吹就倒的身体,竟新芽抽枝,一年年扎实高挑。
偶尔偷闲时,和推车太监小康子学几招功夫,小康子吹牛不嫌大,仗着没人细究。
“想当年,我爷爷的爷爷,是彦国振南大将军。”
“想当年,我爹爹的爹爹,是彦国卫安侯。”
“想当年,我一出生,皇帝曾有意将南昱公主指婚于我。”
……
齐国皇宫院内,梧桐长叶吹得沙沙作响,小康子胡吹海夸正是起劲。
“——夜香姑!”
永乐宫派人来领恭桶,文烨襄吃着枣子,忙吐出核子,搁在案石上。
她赔着笑,“诸公公午安,天热路远费神,有劳公公们跑一趟,奴婢这就差人点桶送去。”
得了脸,公公们回笑:“无妨,为主子分忧,这分内之事,香姑言重。”
文烨襄送走那波人,按一按笑僵的脸,夏风舒爽去热,她索性坐在门廊槛边,又嗑起甜枣。
来往公公背影妖娆,腰身摇曳生姿,比起各宫的娇媚娘娘。
尤为提神醒脑。
呵,高兴就叫她香姑,不高兴就喊夜香姑。
一字之差,香臭相隔万里,人心难看起来。
文烨襄匆匆收好枣核,经过两排待刷恭桶,摇着头:“还不如你们干净。”
日复一日,白驹过隙又十年。
齐国雍显三十一年,深冬时节,皇宫锦绣红彩高悬,宫人们喜滋滋干着差事。
昨晚皇后平安产下嫡子,皇帝龙颜大悦,不仅大赦天下,还恩赏宫人月例翻倍,文烨襄提着明火炭盆,一路小跑进门,屋内顾长宁刚要下床。
“阿宁快躺好。”文烨襄放下炭盆,阻止道:“伤风受寒三日热,这才两日,你的轮岗,我顶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