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雷雨轰隆,天空像缺了一块,乌黑滚云蹭出圆井镂空,雨柱从天而降,文阮楠低头候在凉亭第二台阶。
公主就让她站在那里。
受着雨打风吹,亭中仿佛腾不出旁的位置。
雨点打落眉梢,她挨着雨雾,深知君臣有别,眉头拧紧只等着公主问话。
白梓芙故意熬着她。
狂风骤雨最浓时,公主仪仪有姿,终是投来一个正眼,清声道。
“你可知有罪?”
盯着公主衣裙角,那枚精致皇绣荷包垂落地面,她不惊道:“草民愚昧。”
公主心似凉雨,挑了眉梢微怒,这人还不老实,非要等自己揭了这层假脸,看看里面是忠心还是奸猾。
“文尚书三子二女,五少爷名唤文烨襄,他的生母……呵,原是江南楚楼卖唱云姬,轻贱之人受不起官禄,过门几年便抛下幼子去了。据传文烨襄天生孱弱加之面貌丑陋,阖府对他的评价,都是文不通武不能,真真蠢顿如猪。”
被公主说成这样,她竟恭敬站在原地,只是抬了眸色。
“顷刻就打听清楚,公主好手段。”
恰有惊雷划过天际,白梓芙稳坐亭内,冷道:“说,你真正的身份。”
她敷衍一笑,此刻也不害怕了,上辈子两人平等相处十年,贫乐相扶恍如昨昔,不愿再被故友看轻,便铮铮朗声道。
“草民文阮楠,取自狂追阮籍,倔胜楠木之意,不敢欺瞒公主,草民身上所流的鲜血,就是文府里最最拔俗尊贵的!世俗宵小不过肉眼凡胎,何曾能够看清金玉。”
狂放桀骜至此,竟敢暗指公主肉眼凡胎!
亭中除了公主,其他人具是咬牙怒视,持拂太监甚至想要脱袜去靴,拿那鞋底板抽她。
白梓芙示意侍卫退下,噙着三分笑七分问罪,不经心道。
“这些年,本宫见过无数谎称自己是青年才俊的蠢才,相貌,才学,甚至品性都可以作假,但血统嫡庶贵贱,文公子可知天命难违。”
白梓芙乃正宫皇后所出,这番话说的底气十足。
文阮楠却笑得更加自然,负手于台阶之上。
“民间小童常常哼唱,今日田家汉,明朝宰相臣。公主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一定听过‘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草民没有谋逆之心,不敢窥视天子皇权,但封侯拜相,必不输怯所谓的世家嫡子。”
“文阮楠,你好大的胆子!”白梓芙呵道。
“志气不高,如何辅国安民,胆气不盛,如何御敌护君。公主不要忘了,刚刚在大殿之上,为您挺身挡酒解忧的,还是我文阮楠。”
她抬眼亭上风姿卓绝的白梓芙,字字掷地有声。
其实说完心里怦怦直跳。
糊涂啊,在旁人面前还懂得韬光养晦,怎么碰上白梓芙,偏偏就不愿示弱。
自知失言,她又着急补道:“公主……草民不是邀功,草民是真心——”
“好了。”与她对视,白梓芙竟生出微微心悸。
这人不到弱冠的年纪就满口浪语,白梓芙忽然偏了头,青丝飘荡在狂风里,她久久没有说话,倒是左侧的宫女,名唤珍珠的小丫头气得不行。
珍珠从小伺候公主,又练过好些拳脚功夫,平时白日添墨陪读,夜间贴身陪护。
比起一般娇滴滴宫女,珍珠要黑壮些,她天生单纯率性,见公主被欺,欠身上前附耳道。
“公主,文家这小子轻狂犯上,吩咐侍卫抓去拷打,奴婢不信他不说实话。”
白梓芙烦闷不出声,只低眼扫过桌上空无一字的白纸,勾出不可察觉轻笑,再用眼神示意珍珠。
珍珠得令,心中暗喜,小丫头扳起脸走到亭下的第一台阶。
“厉害的文公子是吧,齐国拓跋玉奸诈刁钻,他出了个丧尽天良的混蛋问题,奴婢想听听您的高见。”
“姐姐请讲。”收起笑容,文阮楠认真听起珍珠复述,这时刚好风雨卷叶呼啸,给了她耍滑头的机会。
珍珠是吧,黑珍珠,自己耳力上佳,可听得清清楚楚的。
竟撺掇公主,叫侍卫拷打她。
文阮楠佯装无奈道:“姐姐说什么?雨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老汉有两个儿子……”珍珠把声音鼓到最大。
“什么?”她尤是装傻充愣。
“两个儿子!老大……”
“老奶奶?”她一本正经回道。
珍珠生气冒火,难道要自己走进雨里和他一起受罪?天杀的小白脸,年纪轻轻就耳背,珍珠这样想着,又只得凑得近了一些,雨幕就在脚下,裙摆和鞋尖已然湿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