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染对于自己很小的时候没什么印象,唯一深刻的是一双眼眸和一间小房子。
那双眼眸不算很大,黑白分明,和电视剧里美艳的女星不同,相比却绝不会逊色。看她的时候总是泛着温润的水光,满含柔情和爱意,时染清楚自己年少时极度渴望被这双眸子注视。
夕阳落下、天空沾染墨色时,时穆会从邻居家把年幼的她接回那间小房子。小房子破旧,浴室和洗手间连在一起,狭小得甚至放不下一个浴缸。她任由女人帮她涂抹沐浴露,水雾氤氲中,她错觉女人的声音也染上了柔柔的水色。
那女人告诉时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再后来,她不能常常看到那双眼眸,那女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声音虚虚的,眸光却很亮,像一盏飞到未来的孔明灯:“小染,妈妈希望以后你都能跟真诚的人在一起。”
时染当时只是点点头,她也不知道什么叫真诚,只是她看妈妈的样子,实在没力气再给她解释了,于是回忆着妈妈曾经跟她说的话,从窗户开始看起。
时穆的窗户是浑浊的,贴着一层墨色的窗户纸,连带着看到里面的内容也是黑的。她再想看,时穆没给她机会,捎上那双眼眸和小房子,一并逃走了。
“妈,我回来了。”时染一抬手,挡住了即将落在墓碑上的落叶,垂眸再一次对上黑白照片上那双记忆中明亮有力的眸子。
怀中抱着的那束白百合花瓣上还坠着水珠,花店那个小姑娘大概是没有预见会有这么早就来上坟的客人,慌里慌张地包扎花束,嘴角还挂着鸡蛋灌饼的酱料。最后把这束花交给时染的时候,才想起开口说话:“好久不见,你……您今天可真早啊?”
时染接过花束,和往常一样把准备好的现金放在桌上,嗯了声,简短地解释道:“孩子醒得早。”
花店服务生一愣,这才发现这位时小姐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惊讶中带着点惊喜,她脱口而出:“你结婚了吗?”
时染对于她而言,是熟悉的陌生人,从她入职那天起,几乎每星期都能看到时染。这位客人总是穿着简约大气的服饰,相貌出众,却独来独往,不变的是那束白百合和淡然的气质。不过,突然某一天时染就没再来过这家花店,算了算,大概有三年了。
她好奇过时染的职业,好奇过她的家庭,最后所有好奇,都在年复一年的独身中湮灭。
时染看她心里想的内容全都写在脸上,不禁失笑,顿了一下,抬起小臂,微微翘起无名指。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戒指上两颗雕刻精致的梧桐果簇拥着钻石,闪耀着冷光。
她点头,难得地在花店服务生面前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嗯,有一段时间了。”
服务生笑得绽出一朵小酒窝:“那您先生可真是有福气。”
时染淡笑,微微摇头,没来得及反驳,花店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与之同时传进来的还有一道甜软的女声:“时小染,你真的有点慢哦,别让妈等太久。”
服务生微侧过身,视线越过时染看向来人——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牵着一个穿着公主蓬蓬裙的小孩。女人上身着纯白T恤,领口宽大,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银白的项链,下身着一条米色的长裤,简约却不普通。离得近了,服务生又发现她容貌同样不俗,与时染不相上下。
高挑女子信步来到时染身侧,目光在服务生身上停留一秒,又转回时染,她笑问:“在聊天啊?”
服务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说不上来理由,明明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这时,小孩肉嘟嘟的双手把住花店的前台桌沿,费力地踮起脚尖探出脑袋,颇有些嗔怪地看了一眼时染,嘟起小嘴撒娇:“妈咪,我和妈妈在门外等了你好久啊,你怎么在和别的阿姨讲笑话啊?”
时染被小孩的话逗得哭笑不得,轻轻刮一下她的脸蛋,拉过苏芮的手,十指交握,淡定从容地向服务生介绍:“我老婆和女儿。”
话音落地的同时,时染扬眉,凑在苏芮耳边低语:“就这么放心不下我吗?”
花店就这么大。
店里就这么几个人。
服务生表示自己就算什么都没有听见,也请时染小姐把她眼里全世界的柔情和蜜意收一收。
三个人撒完狗粮就走了。
手里的白百合是最鲜嫩的,时染的心里堵着,鼻尖酸酸的。苏芮放她单独去和妈妈说几句话,牵着小孩到一边去了。
结婚后的第一年,她有了一个家,在法国教中国留学生物理。同年,两人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
结婚后的第二年,大胆的尝试带来了新生命,她慢慢放下了工作在家养胎,没过多久生下了小慕时。
结婚后的第三年,下班后她在桌上看到了三张摆放整齐的机票。次日,举家回到了故乡。
“妈,我回来了。”时染的思绪回笼,把白百合轻轻放在墓碑前。
这次回来,她没告诉任何人,其实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告诉的人。她把这几年的大事小事,能在脑海里印着的都全部倒给了这块冰冷的墓碑。
接着是介绍小慕时。她的感情一开始是很平淡的,像她一如既往的那样,如一方宁静的湖水。直到小慕时按照苏芮教的那样,脱口而出那句“婆婆好”,苏芮当面称呼她的母亲为“妈”的时候,她的心倏忽动了。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那样貌美如花一个女子,要痴痴地跟着当年跟家里赌气出走,入不敷出只能住出租屋的时穆。
天阴沉沉的,太阳还没来得及出来。
“宝宝的幼儿园离新家开车大概要十分钟的距离。”回家的路上,苏芮坐在车后座的宝宝椅旁边,视线聚焦在手机里查看消息。
时染心里轻轻叹一口气,有些心疼地答应着:“明天我开车绕过去看看。”
苏芮抬起头,古怪地瞧一眼时染,反问:“为什么要拖到明天?”
时染透过后视镜又细细地用视线描摹了一遍苏芮的黑眼圈,坚定了决心。
“因为我好困,想早点回家睡觉。”她指尖不自然地在方向盘上摩挲,撒了个谎。
今天早上不到五点苏慕时就醒了,醒来就忙着闹腾。苏芮本来睡得就浅,加上最近压力大,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醒来之后怎么也睡不着。时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是她也找不出解决方法。带孩子,每一个家长都会经历。
“坚持一下嘛。”苏芮似乎打定了主意,连撒娇的手段都用上了。
“我不要去幼儿园!”苏慕时抻着手脚,眼眶里挤出几粒金豆子,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用力表达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