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没多久,我没有想到林觉水会再回来,那天我和宋亦武他们一起里应外合捣毁了一个贩|毒窝点……”
林又元把那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的。
***
人抓到关进局子里之后,宋亦武找到了他当时的顶头上司,给人递了一根烟。
“李队,你看,小林都当了这么久的线人了,也蛮危险的,跟着弟兄们一起出生入死,不如就吸收进来,刚好咱们也缺人手。”
上级领导瞥了一眼那劣质香烟没接,又给推了回来,皮笑肉不笑。
“不是我不想吸收,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家庭成分不好,我也劝你一句,当线人可以,别跟他走的太近了。”
赵俊峰在旁听着,捏紧了手中的文件,冷不丁来了一句。
“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再说他爸爸……”
话音未落,被人拿文件夹呼了一下脑壳,上面的金属夹砸在脑门上,通红一片。
“上级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别忘了是谁把你特招进来的,还不干活去!”
赵俊峰把掉落在地上的纸张一一捡了起来收拾好,红着眼睛抱走了。
林又元在公安局门口等了半天,总算见着他们出来了,把烟一扔:“怎样?”
宋亦武沉默半晌,拍拍他的肩:“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争取让你见你爸和你哥一面。”
林又元知道,他入警队的事多半是没戏了,少年抹了一下脸,转过身去平复心绪。
“大元……”宋亦武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林又元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又瞥见了赵俊峰脸上的印子。
“你这怎么弄的?”
赵俊峰往后退了两步,摸了一下,磕磕绊绊的:“没、没事……”
他们那个上司专门欺负底层小警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林又元勃然大怒,就要往里冲:“我艹他妈的!”
赵俊峰拦腰把人抱住:“小林哥,别去,别去,他不待见我,不关你的事!”
宋亦武也过来扯他:“行了行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你在这闹下去也没什么用,走吧走吧,今天刚发工资,叫上悦悦,咱们下馆子去!”
***
“那顿饭还没吃完,林觉水就带着我父亲的尸首回来了,因为他还是戴罪之身,所以丧事也未能大操大办,和我妈一起,埋在了乱葬岗里……”
彼时的林又元看着他掘起一铲子土扬在了棺材上,红着眼眶恶狠狠扑上去打了他一拳。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说……不是说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还要带着我和妈去上海的吗?不是说你在里面会好好照顾爸的吗?啊?!”
林觉水穿一身纯黑的中山装,头发剪短了些,看起来比以前瘦了,被打的偏过头去。
苏悦一把把人扶住:“大元,有话好好说别打人……”
林觉水回头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漆黑的瞳仁在雨水的淬炼下愈发惊心动魄。
和林又元放荡不羁的性格气质不同,林觉水苍白着唇,发丝被雨水浇湿了,整个人带着一股文质彬彬的脆弱,很容易就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苏悦被他眼中的死气沉沉惊了一下。
林觉水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事,谢谢,你……你叫……”
“我叫苏悦。”
当时一心沉浸在悲伤里的林又元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他缠了苏悦很久,苏悦也没有主动告诉过她的名字,而她和林觉水,不过才见第一次面而已。
宋亦武也上前来拉他:“大元,当务之急,还是先让伯父入土为安吧。”
赵俊峰已经捡起了倒地的铁锹开始干活,闷头往坑里填着土。
雨越下越大,林又元跪在泥泞里叫了最后一声爸。
那声音是如此撕心裂肺,就连苏悦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眼泪。
当晚,林觉水带他回了新的住处。
林又元抱着自己那床破破烂烂的被子。
林觉水替他铺好床铺,又拿鸡毛掸子掸了掸灰:“你住的那地下室我瞧了,阴天下雨四处漏水,没法住,你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明早咱们启程去上海。”
林又元环视着这雕花门窗:“这是你的宅子?”
林觉水收拾东西的手一怔,没回头:“一个同学的,借着住几天。你也别光站着,那桌上有给你买的吃食,还有几件新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林又元静静看着他:“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觉水依旧没回头,替他铺着枕头:“这我当然知道,不合身的话咱们再改。”
林又元把被子一扔,攥上他的衣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装蒜,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爸又是怎么死的?!你下狱之后我也去求过你的同学,人家避如蛇蝎,又是谁这么好心借你宅子住?啊?!”
林觉水垂着脑袋任由他发脾气不答。
林又元把人搡开,抓起他放在桌上的包袱就扔在了地上,东西散落了一地,从油纸袋里滚出了几块糕点。
“还有这些东西,你一个刚出狱的人,哪来的钱?说啊!你给我说清楚!”
林又元知道他的脾气,不愿意开口的话,把人打死都没用。
良久的对峙之后,他抱起自己的脏被子转身摔门而去:“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不要。”
他走之后,林觉水慢慢蹲下来,从地上捡起滚落的糕点,轻轻放进嘴里,尝了一口。
半晌,摇头笑了。
“呵,果真是长大了,只是这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第二天,一行四人在江边碰头。
宋亦武递了一坛劣质白酒给他:“这么说,你要去上海了?”
林又元抿了一口,呛得说不出话来,一转头,几个人都齐刷刷看着他。
他受不了这眼神,连连摆手:“哎哎哎,干嘛啊,不是早就受不了我这臭脾气了吗?再说了,我去上海能干嘛啊,上海又没有……”
他一边说着,嗓音低下来,看了一眼苏悦又收回视线,抿了一口烧酒,顺手把瓶子递给赵俊峰。
他们几个人都穷,即使是几毛一块的劣质白酒也买不起人手一坛。
赵俊峰仗着年纪小,回回喝得最多,这回却摆摆手:“不了,身上有伤,不喝了,给亦武哥。”
林又元眯起眸子:“你们那个混蛋上司又打你了?”
宋亦武接过来灌了一口递回给他。
“仗着自己市里有亲戚,他就会欺负新人。”
赵俊峰委屈地红了眼,却又抹抹脸,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算了,毕竟是他把我提拔上来的,忍忍熬到转正就好了。”
很多时候,我们信奉的人生条例不过是“算了”和“忍忍”,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命运却从来不会给你后退的机会。
那之后不久,林觉水再一次找到了他。
“真的不跟我去上海吗?”
林又元正忙着把货车上的饮料卸下来,脖子上挂着一块白毛巾:“不去。”
“那你留在这里,难道是想打一辈子零工吗?”
林又元被他给气笑了,把手里的箱子重重往车厢里一放:“爸妈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离开他们?”
林觉水舔舔唇,辩解:“我当然不是,江城是咱们的家,迟早还会再回来的。”
林又元转身继续卸货,咬牙:“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不是迟早是一直,爸死得不明不白,妈也急火攻心去了,我得留下来,替他们讨回个公道。”
林觉水跟着他走,嘴皮子都快说干了。
“你留下来可以,我不强求你跟我走,问题是你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还要过多久,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公社里……”
林又元搬着货箱撞开他:“我乐意,爷上一天班歇一天,还有比这个更轻松的吗?”
林觉水站到一边去,看着他忙碌:“是为了你那几个朋友吗?”
林又元身形一顿,把货箱放在了车厢里,拿毛巾擦了擦汗,终于开口叫了他第一声哥。
“你就别管我了,我不是以前那个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要糖吃的跟屁虫了,你要去上海就去,我留在江城。”
最终,林觉水也没能回上海,他回不去了,因为父亲的事,学院对他下了处理决定,开除了学籍。
彼时的林又元因为这件事,对他始终怀有一丝歉疚之意。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林觉水选择留下来不是因为无法继续学业,也不是为了陪他这个唯一的弟弟,而是另有难言之隐。
***
林觉水下狱后不久,他那个有钱的同学就找到了他。
“一张配方,换一条命,值,你觉得呢?研究可以再做,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化工专业出身的林觉水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那是他的心血,他的毕业设计,如果能成功研发出药物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之亦能害人无数。
他咬牙:“你做梦。”
同学透过栅栏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等你考虑清楚,就是不知道,你那年迈的父亲,流落街头的母亲和弟弟,等不等的起。”
向来温文尔雅的人红着眼疯了一般扑了上去,透过栅栏伸长了手臂嘶吼着。
赶来的卫兵一枪托把人砸了回去。
如他所说,他年迈的双亲果真没有等到他回去的那一天。
林觉水冲出牢房的时候已经迟了。
“犯人劳改的时候不小心被从山上滚落的石头砸到了头,抢救无效去世。”
医生的嘴一张一翕。
一个两鬓斑白,已到花甲之年的老人,竟然还会在大冬天里安排去山上挖矿采石的繁重工作,这不是劳改,这是杀人。
林觉水抱着他瘦得脱了形,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着。
“你出去吧。”他的同学吩咐道。
“是。”医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掩上了门。
男人递过来一串钥匙:“房子在东大门街三号,钱已经给司机了,他一会转交给你,回去看看你弟弟吧。”
林觉水豁地一下转过头来,咬着牙。
“你们……你们要那配方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是发财的生意,对了,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制备过程中若有什么特殊情况,还得请你多多指教啊。”
***
“当然,彼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已经和毒|贩达成了交易,他作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能选择留在江城,我自然是很开心的。”
在短暂的悲伤愤慨过后,林觉水的出现,甚至让他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两兄弟还像以前一样喝酒划拳,关系好到能睡同一个被窝。
苏悦想着他们两个以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都不会做饭,便常来给他们送些吃的,后来慢慢地,包括与宋亦武等人的聚会地点也变成了东大门的宅子。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毕竟还要生活。
林觉水学着做饭,苏悦在厨房里当师傅并掌勺,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切辣椒。
“想不到你学的还挺快。”
林觉水把切好的辣椒放进碗里:“学会了你也能少跑几趟,大元晚上收工回来也能吃上一口热饭菜。”
苏悦便笑:“你对他倒是挺好的。”
林觉水苦笑,拿起细嘴油壶往锅里倒油。
“是放这么多吗?没法子,谁叫他是我弟弟呢,爹娘不在,我更应该承担起……”
苏悦从灶台前添好柴火站了起来:“哎,等下——”
她话音未落,还有水渍未干透的锅里滋地一下冒出了白烟。
林觉水往后缩了一下,手背上通红一片:“嘶……”
“哎呀!”苏悦暗道不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过他的手就拿水瓢舀起凉水冲着。
林觉水虽比他年长,但从不混声色场所,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姑娘抓着手。
苏悦也没考虑那么多,热心肠惯了,直到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浮起了红晕,才闪电一般松开了手。
“对……对不起……”
林觉水笑笑,她刚刚摸过的地方还是滚烫的。
“没事,继续吧。”
他们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宋亦武环视着屋内,又敲了敲梁柱。
“哟,不错啊,这房子得花不少钱才能盘下来吧,你哥做什么的呀?”
林觉水把酒坛封泥拍开,倒了一碗给他。
“嗐,他大学学化工的,说是江城市的某家公司不计前嫌聘请他去做技术员,这房子也不是他的,找他同学借的。”
宋亦武环绕了一圈,复又在桌前坐下来。
“也好,你们俩兄弟住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林又元举起瓷碗和他碰了一下:“小赵呢,今天怎么没来?”
烈酒入喉,宋亦武抿了一下唇:“接到群众报案,辖区内一所住宅里有可疑人员出入,并且时常散发出刺鼻气味,怀疑是有人在制|毒,小赵和其他同志一起蹲点去了。”
林又元拧了一下眉,没等他开口说话,苏悦和林觉水端着菜上来。
宋亦武把酒碗放下准备走了。
苏悦:“亦武哥,吃点儿再走啊。”
宋亦武笑:“不了,还有任务,得赶过去接小赵的班。”
林觉水也说:“就是,再怎么忙工作,饭总是要吃的,我不在这段日子多亏你们照顾大元,尝尝我的手艺。”
反倒是林又元揽着他的肩头往外走:“得了,哥你们先吃,我送送亦武哥。”
西南盛夏多雨。
两个人走出门外,天空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又元从门房的阴影里取了一把伞给他。
宋亦武撑着站在雨幕里看他,男人眉眼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棱角分明。
他扬起唇角笑:“我说你现在住的地方也有了,就缺一份正经工作,要不就还回去考个大学,抓紧点,悦悦这么好的姑娘可别……”
林又元啐他:“得了得了,你说你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怎么比媒婆还啰嗦,快滚。”
宋亦武摆摆手离去,那晚幸亏他去的及时,赵俊峰和另外两个蹲点的同志泄露了行踪,被不法分子报复,伤得很重。
林又元再一次见到赵俊峰是在医院里。
苏悦给他扎针,见他来了,赵俊峰吃力地抬起了身子:“小……小林哥。”
林又元摁住他:“艹,别动,谁把你打得这么重,我……”
宋亦武把人拉起来:“去外面说,让小峰好好休息。”
两个人走到僻静的走廊里。
宋亦武点了根烟,皱着眉头。
“他去蹲点的事,只有我和队里几个主要领导知道。”
林又元顿时红了眼,拳头捏得嘎嘣作响:“谁他妈这么缺德?”
宋亦武摇头:“这不是缺德的事,这是大事,小峰拼死从现场带回来了一包白面,纯度很高,我一定要亲手抓到这群人送他们进去。”
林又元想到赵俊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惨样,咬牙切齿:“这几天我去探探消息。”
宋亦武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等这事结束,我一定向上级申请正式让你……”
林又元笑笑,抖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得了吧,我才不在意那些,我只是想为我的好兄弟报仇,他不能白受这么重的伤。”
等人都走后,苏悦替他扎好针,也准备离开了,轻柔地把他的手塞进被窝里。
“这么严重的伤你也不让我们告诉你爸妈,晚上我炖点鸡汤给你送过来补充营养。”
苏悦为人很好,是真的好,古道热肠,又开朗活泼,赵俊峰嘴上叫着悦悦,实际上一直把人当姐姐看。
他眼眶一热,轻轻点了头。
苏悦替他盖好被子便出去了。
赵俊峰却失眠了,一直仰头看着天花板,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话。
对方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敢来查我们?哟,还敢瞪老子,给我打!”
对方人多势众,一阵拳打脚踢之后。
为首的男人死死踩着他的指骨,脚尖用力在地上碾。
“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来,叫你来吗?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堵枪眼的炮灰啊。”
“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绝密行动会泄露呢?你猜猜,是谁告诉我们的呢?是你的好大哥,还是你的好兄弟?”
雪亮的刀锋拍上他的脸。
“小子,谁断我财路,我就杀谁全家,你最好识相点,做个聪明人,还有啊,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愤怒吧,不安吧,仇恨吧,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今天给你个教训……”男人用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收回脚。
“别听见谁的命令就往前跑,想想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再有下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赵俊峰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掠过这屋子,他手背上连着苏悦刚扎上的输液管,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林又元和宋亦武买来的东西。
那烧酒贵得他们以前只敢在商店里看看。
少年弯唇笑了一下,他知道不是他们。
他不知道那歹徒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泄露的消息,可是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要想保护他爱的人,就要比他的敌人们更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