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旋转。
说是旋转,更像是浓缩,往黑暗中间的某个点浓缩,最终,浓缩成一朵黑色的莲花,在水面上婷婷而立。
四周,阳光温柔地落下。
并非夏日艳阳,更像是温煦的冬日阳光。
只是,这种温煦并无半点暖意,而是透着一股刺骨的冰冷,像是在大城市中拥挤的人群中那一道道冷漠的目光。
池塘很是荒凉,水中满是枯枝败叶,唯一的生命便是那朵婷婷而立的黑莲花。
往四周望去,乔家洼依然存在。
然而,却和顾心言印象中的乔家洼差别很大。
所有二层的红砖小楼都消失不见了,水泥打成的院坝同样无影无踪,房屋的构造颇为古老,砖瓦房少之又少,虽然,有着青砖垒成的大院,更多的却是泥胚土墙的茅草房,树木和竹林倒是茂密了一些。
整个世界的色泽非常怪异,有些像是水墨泼上的感觉。
耳边隐隐有丝竹唢呐声,那声音从远处的高台飘了过来,伴随着一阵低吟浅唱,不一会,铜锣声大作,唱声突兀地高亢起来,甚是凄厉。
循声望去,远处的高台瞬间挪到了近处,直奔眼帘。
顶上一凉棚,棚下一戏台,台上有一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这会儿,正背对着台下,左手甩着云袖,右手执一把拂尘。
“南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曲调声渐渐低沉下去。
这时,锣声再响。
素衣女子在锣声中开始念白。
“小女子俗家姓赵,法名色空……”
念白声中,女子转过身来。
女子并没有脸。
那张脸不过是张白纸,一张没有凹凸起伏的白纸,上面用彩笔画着五官,有点像顾心言扎的纸人。
乍然见到这张脸,顾心言却没半点恐惧,就连眼睛都没眨。
他倒是有滋有味地听着这出戏。
他知道女子唱的是什么,这是川剧的一出折子戏,叫做思凡。
江三爷是清水镇川剧院的院长,平时,最喜欢纠集众人在老年协会茶园唱戏,自个儿有事无事也都会哼上几句。二舅罗平也是个忠实的票友,经常带着顾心言去听戏,有时候,自己也会上去唱两句。不然,他也不会和江三爷关系那么好,每次江三爷去丧家主持葬礼,丧家若是请阴阳,他都会叫上罗平。
思凡这出戏顾心言听过,某些唱词也知晓,却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大概就是一个小尼姑不甘寂寞,偷偷下山还俗嫁人的事情吧?他搞不懂的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为嘛要唱那么久?
虽然,顾心言对川剧并没有多少高深的了解,耳闻目染之下,却也知道这女子的唱腔很是得了,有着几分功底。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折子戏唱到了尾声。
世界变幻起来。
凉棚垮掉,戏台崩塌,有破旧戏装高挂在一根楠竹上,随风飘呀飘,像是吊着一个人,瞧着甚是凄凉。
青石板路上,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向前走着。
顾心言认得这条路,这条连接清水镇和板桥镇的青石路,他每天几乎都要在上面走过几回。
那行人中,并非所有人都高兴。
滑竿上,绑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唱戏的女子,她像猪一样被五花大绑绑在滑竿上,被两个壮汉抬着一颠一颠地向前走着。和先前的场景一样,她仍然没有脸,但是,有几滴泪水从画着的眼睛内流了出来,洒落在路上。
画面再是一转,乔家洼,乔六家。
一个和乔森面貌相似的中年人醉醺醺地闯进屋来,猛地向捆在床上的女子扑去,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眼前一暗。
一些景象幻灯片般在顾心言眼底掠过。
只是一些简单的日常,单调平凡的日常,粗暴残酷的日常,活着完全谈不上什么指望的日常……
突然,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他穿着学生装,头上带着黑色的八角帽,衣服上兜别着一只钢笔,唇红齿白,双眼炯炯有神,有着令人注目的高高的鼻梁。
两人在一条田坎上对错而过。
他瞧着她,低下头,腼腆地笑着,脸上掠过了一丝红晕。
许久以后,她的鼻间仿佛还袅绕着他身上那清爽的汗味。
他是侄子,她是他的小婶子。
这时候,她的脸不再是白纸,五官也变得生动起来,笑容时常出现在她嘴角。那段时间,墙头屋后总是绽放着桃花,一朵一朵簇拥在枝头,像是粉色的云霞。那花儿就像开放在她心中一般,对生活,她重新有了盼望。
最终,她如愿以偿。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二十多年的人生,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活着!
但是……
人生难免有着但是……
他走了,当兵去了,在她告诉他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想要和他一起私奔之后。是的,那孩子是他的,那个将她买到乔家洼的汉子早年被拉了壮丁,死在了战场上。然而,她等到的却是地狱。
他说着壮怀激烈慷慨报国的话语,像一个懦夫一样逃跑了,扔下了她孤零零地留在了乔家洼。
肚子一天天变大,再也遮掩不住。
满山的桃花纷纷坠落,祠堂前,一地枯枝败叶,一个和乔六模样差不多的老人站在祠堂的石阶上,他神情肃穆,面色沉郁。
他摸了摸下颌的山羊胡子,挥了挥手。
“就这样吧!”
说罢,他往地面吐了一口浓痰。
猪笼内,大着肚子的她被五花大绑着,几个壮汉冲了上来,抬起猪笼往村外行去,一路上,小孩们打闹着,不时往她身上丢着杂物石块,那些妇人纷纷冲上前来,用力向她吐着口水,似乎不如此不能证明她们的贞洁。
那张脸又变成了白纸,没有眼泪、没有哀伤、没有害怕、没有绝望、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猪笼浸入池塘,水很冷,比水还冷的却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