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尤儿转头看时,却见身边的卫起已然双拳握紧,身子正在微微发抖,牙关紧咬,仰头闭目,目中几滴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下。项尤儿见状,顿时恶从胆边生,闷哼一声,双眉一竖,便卯足了劲想学方才的小野一般,前去大闹婚场。他正待低头钻出人群,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肩膀,转头看时,却见卫起眼神沉穆,对他惨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卫起前来观礼之时并不知道新人是沐家小姐,后来看见新人出轿时,心中便有疑惑,后来迭经变故,心中便明白了眼前这个待嫁之妇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话说这世间痴恋之人,往往便会将心尖之人的一颦一笑放大千万倍来思虑,对方尚未反应之时,便会在想自己如此行为是否会让心上人欢喜、忧愁、哀伤或是恼怒。而卫起自怜是“奴籍”之人,便先觉得是配不上沐家小姐,后来得知小姐愿结为好,便心结顿解,觉得满腔的意气风发,便要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方可配得上沐家小姐。却不料时隔数日,蓦然得知沐家小姐已为人妇,且自己还阴差阳错地在旁观礼,他顿觉天地苍茫,心中苦楚不已。他此刻并不觉得这是沐家小姐之错,毕竟当时婚姻还是父母之命为上,能与首辅之子成婚对沐家小姐而言也确是门当户对之至。他只是怨怪自己身份卑贱,心中念想兴许沐家小姐也是由于自己的家世出身因此才另有新投吧,何况此时看那刘家二公子的气象也不似浅薄之辈,自己一个“奴籍”之人,还曾让小姐伤心落泪,又怎可奢求小姐垂青!
他如此越想越痛,心中满是自怨自艾、自伤自毁之念,到后来竟至于肝胆发紧、喉头发甜,这时却见项尤儿怒气勃发,正要钻出人群,他心知这新交的徒儿兄弟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心结,想要为自己出气。可这哪里又是“出气”那么简单。此时他心中唯余下祝愿沐家小姐能够顺利嫁入刘府的心愿,只愿沐家小姐作为自己的命中过客,自己能默然在旁,见证她结成姻缘,那自己虽然苦楚,也算无憾了,于是便举手拦下了项尤儿。
项尤儿哪里能想这许多,他如今还未尝得爱慕的百转滋味,自然不能明白卫起心中的退缩,他怒目看向卫起,却奈何功力不及卫起,前进不得。而这时喜轿之旁那老妪已俯下身来,从头上缓缓拔出一根细长的乌木簪子,便待要扎向沐家小姐人中,却忽然听闻这沐家小姐沐灵匀“嘤咛”一声,已然缓缓扶地坐起身来。那身旁的老妪似是意料之外,不由自主地便向刘士奇看去,之后忽觉不妥,便又低下了头。
这时只见沐灵匀摇晃着慢慢坐直,忽然间伸手一扯,便将头上的红盖头扯去。众人方才看她体态之时,便觉得婀娜已极,此刻盖头掀开,那翠眉黛目之间,端的是明艳不可方物,一时间街上的老少汉子皆是看得呆了,却也没去想她此时揭开盖头有甚不妥之处。
这时只见沐灵匀以从轿旁缓缓站起,眼神中还有些迷离,却自顾自地幽幽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啊?”这一声问得颇为奇怪,仿佛是方才晕倒已然忘了前事一般。刘晋元见状,便走上前去,想要和她分说,却见沐灵匀眼神凝聚,似乎忽然明白了自己处境一般,踉跄着便缓缓站起。这时候却见刘晋元正欲上前,便看向刘晋元的眸子,樱口轻启,向刘晋元轻声问道:“晋元哥哥,今日是你真心想娶灵匀的么?”
刘晋元虽然辩才卓绝,但今日变化实在太大,此刻听闻,也不觉发愣,只能答道:“想,自然是想的!”
却见沐灵匀忽然凝目一笑,道:“那哥哥可曾想过,灵匀若是嫁作刘府的媳妇,此后可还能由得自己的心去哭、去笑、去思、去闹?”
刘晋元闻言愣在当地。其实他与沐灵匀从小相识,算是亲梅竹马之伴,成年之后虽然来往渐少,但心中对这位妹妹也是倾慕有加。他自来稳重,得知父亲为自己安排了与沐家小姐的婚事,心中自是高兴,但却也知道自己与沐灵匀只是儿时玩伴,此时要是变成夫妻,感受应会不同,但他绝没想到此刻沐灵匀醒来之后,居然会问他这么一句言语。他心中确是爱慕沐灵匀的自由明艳,却不料她却问自己哭笑思闹,一时间心中茫茫然一片,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好。
沐灵匀见刘晋元怔住,低眉凄然一笑,半晌,复又转头遥遥看向秦王,遥遥笑问道:“?哥哥,今日妹妹出嫁,可算好看?”秦王微微一笑,也不管她为何发问,便答道:“好看。”
沐灵匀闻言,缓缓扬起头,闭目长出一息,曼声叹道:“男人啊!”这一声叹息似乎百转千回、如嘲如怨,听在一众汉子耳中,均觉得心中都被她这一叹染得有些悲凉、有些惭愧,却听得沐灵匀喃喃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世间君子求的,又哪是淑女了,不过是求一件精巧好看的玩物而已,又何曾会体谅玩物心中之思量?”说着便睁开了眼睛,对着刘晋元轻轻一笑:“晋元哥哥,你人很好,可是灵匀曾在他人身上,体会到了喜爱的滋味。”说着又转身向门中的刘士奇盈盈拜下,三叩首道:“刘伯伯,平日里你对侄女很好,侄女心中明白,但侄女心中另有牵挂之人,未能静心入府。还望刘伯伯海涵……”说话之间忽然面色发白,忽然一口鲜血吐出,洒在地上。刘士奇与刘晋元一众闻言,均是大为吃惊,要知道当时女子虽有抗婚之举,但多是出嫁之前便即打压服帖,但不料这女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行此悖逆之事,却让刘士奇如何处置。今日他本知此次大婚必不顺利,但却不料最后竟是如此局面,一时间心中气沮,脸色紫胀。
这时互听得人群之中忽然也是一人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人群见状,均是纷纷散开,却见一个穿着布衣的英挺子弟愣愣地立在街心,嘴角与前襟也是挂着血沫,正怔怔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沐灵匀,一时四目相对,两人都似乎是定住了。
这布衣子弟正是卫起,他原先认定沐灵匀往后便要嫁作相府新妇,本已万念俱灰,饶是他才高八斗,但碰上了情之一字却也难免辗转不宁。待到听得沐灵匀说到心中另有所属时,忽然间便燃起了无边希望,瞬间心中似乎已笃定沐灵匀所指之人便是自己,一时间心念在大悲与大喜之间转折,又见到沐灵匀吐血,不由得也是口里发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沐灵匀此时伏在地上,仰头看到人群散开,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竟然便在眼前,也不知道是梦是幻,于是一时间盯着卫起的眸子,心中万千感受,却是无法诉说。卫起与沐灵匀四目相望,便察觉到沐灵匀目光之中满满的均是思念情意,他见那如水目光款款抚来,心中仿佛瞬间便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