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历法中的八月，秋老虎的威力已经过去了大半。邯郸满大街的游侠们不再光着膀子到处游走，沿街不少女郎微微叹气。</p>
朱襄也披上了一层细麻外袍挡风，坐在石阶上看好友蔺贽攀上自家庭院的枣树摘枣子。</p>
枣树出了名的多花少果。别人家的枣树上开了满树的花，到了八月只有稀稀拉拉的果。</p>
开花的时候，朱襄家枣树上的花朵稀稀拉拉，邻里皆笑话朱襄这棵枣树恐怕生不了多少枣子。</p>
等结果的时候，那满树的果子引来不少人围观。还有人以为这是祥瑞，想分一枚果。</p>
蔺贽将衣袍下摆往腰带上一别，如猴一样窜上树，腰间那一长条晃啊晃，看得朱襄眼皮子直抽搐。</p>
这时候的人都不穿裤衩，长长的衣袍袜。</p>
会遮住全部下半身裤子叫做“胡服”，是如今赵王的祖父赵武灵王引进。如果有谁穿上了胡服长裤，那肯定是准备立刻骑马。</p>
蔺贽不骑马，只爬树，衣袍</p>
朱襄扶额道：“我要怎样才能劝他穿上裤衩？”</p>
雪淡定地扫了一眼已经攀爬到了枣树上，摘得比吃得多的蔺贽，道：“所有人都这样穿。良人，你在意这个，真怪异。”</p>
朱襄扫了一眼院落里等着接枣子的妇人们。所有人神情都很平静，就他一个人不自在。</p>
好吧，这个时代怪异的确实是自己，但朱襄还是想劝说蔺贽穿上裤衩。</p>
“既然箕坐不雅，那他这样袒露也是不雅。”朱襄狡辩，“穿上裤衩更暖和，免得冻坏……咳，不明白他为何死活不穿。”</p>
别的人就罢了，朱襄眼不见心静。这家伙时不时就来自己家里晃悠，还像猴一样把衣摆别在腰带上乱窜，朱襄的眼睛疼！</p>
雪低着头纳鞋底：“大约是如厕不方便？上次蔺君子向我抱怨，如厕时短裤滑落，沾得全是臭泥，真不知良人你为何非爱穿这麻烦物。”</p>
蔺贽你上厕所的事和我家雪抱怨什么！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自己脸皮最薄？</p>
朱襄再次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p>
别看蔺贽袒着蛋蛋当抢枣贼，其实蔺贽是个有官职在身的士，还是朱襄的“主家”。</p>
朱襄父母病逝时，自己也一病不起。长姐春花以替朱襄抓药为借口，卷了全家值钱细软出走，据说听信了某个为豪商买歌姬的掮客的鬼话，跟着豪商享清福去了。</p>
若不是朱襄父母捡回来的童养媳雪对朱襄不离不弃，对着赤脚游医磕头求药，朱襄早就魂归高天。</p>
后来朱襄拖着病躯，拿着一叠草纸，冒着被乱棍打死的风险，入城闭眼敲响了一家华贵大宅的门，请求成为门客，朱襄和雪才有了现在的生活。</p>
蔺贽就是朱襄“病急乱投医”敲的那户人家的幼子。</p>
谁能想到，这个好吃懒做天天来家里蹭饭的家伙，就是课本中著名大人物蔺相如的幼子？！</p>
朱襄又想着在府中等着自家幼子偷枣回去，还叮嘱多偷一点，怕吃不够的蔺老，再次长吁短叹。</p>
抢枣的蔺贽可没觉得自己举止哪里不对。</p>
蔺家原本出身贫寒。不然以蔺相如才华，也不会只能给宦者令缪贤当门客。直到“完璧归赵”后，蔺相如才得以在赵国做官。因此蔺相如本人私下举止就比较粗犷。</p>
蔺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居然不顾身份和朱襄成为挚友，三天两头就来家里蹭吃蹭住。他的兄长们原本都十分反对。</p>
古蔺国十分繁荣，战国之初便被灭国，成为蔺邑。蔺邑被秦赵窥伺争夺，兵祸百年不休。蔺相如便出身自迁徙到邯郸躲避战乱的蔺邑蔺氏，家境再贫寒也是“士”。</p>
就蔺相如这种落魄士子出身，廉颇还曾骂他“相如素贱人”。朱襄是“民”，连姓氏都没有——“朱襄”是他前世的姓名，今生他自己给自己取名；他的妻子取名为“雪”，只是因为朱襄父母从雪地里捡到她。</p>
但蔺相如溺爱幼子，他们又在赵国各地为官，仅蔺贽留在家中照顾父母，没人管着蔺贽遵守那些繁文缛节，所以只能任由蔺贽交这个庶民朋友了。</p>
朱襄知道此事，对蔺贽的兄长们并无恶感，这是时代的问题。</p>
贵族普遍不相信庶民有“智慧”。庶民想要成为贵族门客，必须得是身体素质天赋异禀的“壮士”，那些庶民壮士还基本充当死士或者炮灰角色。</p>
若非蔺老早年颠沛流离，混迹流民之中讨生活，能够正视平民，他想凭借简陋版造纸术成为贵族门客的天真念头，绝不可能实现。</p>
朱襄当了蔺相如的门客后，很快展露出他前世农学教授的专业能力，开始专注于种田指导，将造纸术全权交给了蔺家人自己处理，算是他的“投名状”和“感谢费”。</p>
即使他纳闷五六年过去了，为何邯郸城还没有推行纸张的消息，也闭嘴当不知道这件事。</p>
现在的朱襄，已经勉强学会了这个时代庶民的生存守则。</p>
“朱襄！”光屁股坐在树枝上，也不嫌硌着慌的蔺贽吐出了一颗枣核，惊讶道，“有人在你门前丢了个箩筐！是不是又有人为了感谢你，给你送鸡鸭了？”</p>
朱襄立刻站起来往门口跑，抱怨道：“我都说别送别送，怎么就是不听？现在世道兵荒马乱的，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鸡鸭留着自己吃啊。”</p>
蔺贽笑着从树上跳下来，就和有轻功似的稳稳落地。</p>
他把用衣摆兜着的枣子放进在树下等着的妇人的篮子里，将衣摆放下，恢复了人模狗样的士子模样。</p>
“雪，刚朱襄一直瞪我，他是不是又说我坏话？”蔺贽笑着打趣，“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君子所为。”</p>
雪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微笑道：“良人可从未说过他是君子，这里不是只有蔺君子一个君子吗？”</p>
君子不仅可以指品德高尚者，也是如今对贵族年轻男子的尊称。</p>
听到雪狡黠地偷换概念，蔺贽哈哈大笑；“朱襄的嘴要是有你一半利落，我都敢推荐他为吏。”</p>
她自己私下向朱襄埋怨就罢了，别人别想从她嘴里听到任何一句说良人不好的话。</p>
蔺贽叹了口气：“你们这对夫妻俩，真是……你真的不能劝劝朱襄，让他去战场？”</p>
雪摇头：“良人不喜欢。再者，大王颁布了法令，种田种得好也能得爵。这赵国还有谁比良人种田种得更好？蔺君子不也说，现在良人还未得爵，只是因为良人年纪太轻。待良人再年长些后，定能得爵。良人既然不喜欢去战场，多等几年就是了。”</p>
蔺贽心里叹气，面上表情不变：“当然，朱襄迟早能因种田得爵。但农人得的爵位肯定比不上军士得来的爵位。雪姬，事关朱襄前程，你还是能劝就劝一下。我会派人保护他，他只需要在战场上亲手砍下几个人的脑袋，不会有危险。”</p>
雪再次摇头：“良人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良人只想活人，不愿杀人。能以活人得爵，何必杀人得爵？蔺君子应当了解他。”</p>
蔺贽双手枕在后脑勺，仰天长叹：“了解，太了解，所以我才希望你去劝他，我不敢当面劝啊。”</p>
蔺贽背着朱襄，再次游说雪失败时，门口响起了朱襄愤怒的喊声：“哪来的缺德竖子！居然在我门口丢了一孩子！”</p>
雪和蔺贽皆是一怔，然后齐齐往大门口跑去。</p>
门口，朱襄正对着一个箩筐暴跳如雷。</p>
箩筐内，一个干瘦的小孩揉了揉眼睛，茫然起身。</p>
他一双指甲漆黑，仿佛小鸡爪一样小手，紧张地抓住箩筐边缘：“这、这是哪？”</p>
朱襄骂声一滞，先把小孩从箩筐里抱出来放到旁边，脱下外袍将衣着单薄的小孩裹好，然后回头道：“蔺君子，有人往我家门口丢孩子，这事你得管！”</p>
朱襄因为需要专注种田，没有住在邯郸内城的蔺府中，而是住在城郊蔺相如封地内。</p>
蔺相如对封地庶民很好，经常将赵王赏赐用于帮扶庶民。他还在封地内建了育婴堂，收养庶民养不起的孩子。</p>
蔺相如下令，凡封地内庶民养不起的孩子，必须送往育婴堂，不可私自遗弃，否则将遭遇责罚。</p>
育婴堂能活多少弃婴暂且不说，但朱襄投奔蔺家这么多年，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乱在别人门口丢孩子。</p>
“竹制的箩筐，绢丝的衣服，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上。”蔺贽比朱襄眼力好多了，“难道是有人奔着我来的？”</p>
竹是南方特产，邯郸出现的竹子编制的手工艺品价格都比较昂贵。绢丝更不用说。这些皆不是穷得养不起孩子的人能负担得起的物品。</p>
朱襄脑海里立刻蹦出一大堆宫斗宅斗电视剧片段：“难道是你家的旁支的孩子？”</p>
他好歹还记得这个时代庶民不能乱嘲笑贵族，用了委婉的说法，没说“你弟、你儿子”。</p>
“箩筐里有信。”蔺贽俯身捡起箩筐底部的绢布，展开扫了一眼，然后表情立刻变得特别古怪。</p>
震惊，愤怒，同情……许多表情交织在一起，让蔺贽脸部的肌肉抽搐个不停。最后，蔺贽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同情”上。</p>
朱襄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探头去看绢布上的字。</p>
他成为蔺家门客之后，有了机会系统性地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字。凭借着不错的记忆力和强大的自制力，他现在已经能写一手还算看得过去的字，绢布上的信他自然也能看得懂。</p>
然后，朱襄脸黑透了。</p>
蔺贽阴阳怪气地笑道：“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家亲戚的孩子？”</p>
朱襄瞪了蔺贽一眼，仔细打量紧紧攥着他的外袍，表情呆滞，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小男孩。</p>
雪眉头紧皱：“良人，他是……”</p>
朱襄嘴唇翕动，到底顾及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压制住了心中的怒气：“进去再说。”</p>
他将还在呆滞中的孩子抱到怀里，转身往门里走，心里骂骂咧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