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沧浪回神，皱眉：“秋白，你这是何意？”</p>
晏秋白扶着气血翻涌的胸腹。</p>
沉气数息，他咽下那口血腥气，哑声：“敢问长老，说时萝体内神魂是魔头余孽，可有证据？”</p>
袁沧浪愣过：“她自己都未曾反驳，还要什么证据！”</p>
“好。”</p>
晏秋白阖了阖眼，哑声：“既无证据，那我再请问长老——她为祸几何、杀人几何、作恶又几何？”</p>
袁沧浪轻眯起眼，起身：“秋白，你是要为那魔头辩白吗？”</p>
袁回为首的一众弟子闻言都变了脸色，连忙朝晏秋白使眼色摇头。</p>
可青年气势不落，眸里温和终碎，锋利再难掩挡：</p>
“若以上皆无，时家对无辜之人妄动私刑，更甚是用了神魂鞭这种碎人神魂、断人轮回的凶恶之器——到底她是魔，还是时家是魔？”</p>
“晏秋白！你好大胆！！”</p>
袁沧浪气得目眦欲裂，四下扫视，竟像是个忘了修行的乡野老者，一副要满屋子找荆条笤帚抽这个妄言弟子的架势。</p>
其余玄门弟子都吓傻了。</p>
——在时家，下命令的人只可能是时鼎天。</p>
时家家主，凡界千年第一人，更是晏秋白的半师……随便哪个名号拿出来，晏秋白这话都是大逆不道，传出去要叫凡界掀起无尽非议。</p>
他们何曾听过光风霁月明礼端方的晏师兄说过这种话？他疯了吗？</p>
袁回的方脸都吓得更方了的时候，冷不丁，他被气得路过找笤帚的袁沧浪偷偷踹了一脚——</p>
“？”袁回僵硬扭头。</p>
收到气得翘胡子的自家爷爷挤眉弄眼的眼色一枚。</p>
寂静数息。</p>
鸦雀无声的弟子堆里终于有个被“点”醒了的——</p>
方脸嗷的一声，往袁沧浪身前扑倒：</p>
“爷爷…不，长老！晏师兄他他他是重伤未愈！胡言乱语！要么就是一时被时家那个小妖……不是，被那个魔头余孽所惑！您万万不能再对他用律了，他才昏迷刚醒啊！”</p>
有一学一。</p>
剩下的玄门弟子们也都回过神来了，纷纷往袁沧浪身前扑。</p>
于是，这房间一分为二。</p>
半边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长老，高声怒斥，却行动受阻，被一群他一指头就能摁倒的弟子们更高声地拦在了丈余外，不能近榻。</p>
另半边。</p>
晏秋白寂然平静地下了榻，动作轻缓地肃整道袍，理正发冠，然后谨礼而平静地作揖。</p>
“弟子妄议师长，回宗门后，会自请玄门戒律鞭，再入后山洗练池思过三年。”</p>
“——！”</p>
袁沧浪翘起来的胡子一下就僵住了。</p>
他瞪大眼睛，怒视晏秋白：“你真疯了不成？就为了一个魔头余孽？养了十几年的天下清名，你都不要了？”</p>
“此事不公，即便不是她，我既见历，也不能容时家如此作为。”</p>
“我都能容，你有什么不能！”</p>
晏秋白垂眸，仍是以作揖势：“掌门说过，此次历练以我为首，请长老不必再问。待回宗门后，所有罪责，秋白一应俱担。”</p>
“秋白！你——”</p>
“玄门弟子。”晏秋白收了揖势，缓缓直身，气势也平地拔起。</p>
袁回一众各自对视，皱眉叹气，但全数提剑作礼：</p>
“弟子在。”</p>
“即刻，随我起赴丰州。”</p>
“弟子领命！”</p>
“……”</p>
着同样道袍的弟子们目不斜视，鱼贯而出。</p>
晏秋白居于最末，向着气得瞠目结舌的袁沧浪又礼数周全地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p>
几息后。</p>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袁沧浪也不去拦，他原地抖了两圈，摸出符纸，奋笔疾书地开始给他掌门师兄写告状信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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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鬼蜮（十八）》</p>
夜里，时琉是被一片嘈杂声音惊醒的。</p>
石榻上，时琉睁开眼，但一动未动，而是竖耳听着把自己吵醒的杂乱动静。</p>
声音从囚室外传过来。</p>
听距离，约莫在牢廊的另一头——靠近瘦猴和符元做牢头的那两间大牢房。按瘦猴傍晚所说的，两边应该是计划好了什么行动，要一起在清晨被新州主派来的人带离鬼狱前，突破出去。</p>
时琉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把握。</p>
尤其是这鬼狱禁制，对外禁修者入，对内却又非要修者才能破……</p>
时琉正想着起身，忽然一停。</p>
下一息，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这间小牢房的铁窗，准确说，是扫过那面窗子所在的外墙。</p>
——天生体质缘故，她从第一次进鬼狱，就看得到这鬼狱禁制内的灵力流动，且无比清晰，分毫毕现。</p>
可她没有半点修为，即便看得见也摸不着，更断不得。</p>
然而今晚，就此刻，在她的感知里，那阵法禁制竟不复存在了！</p>
就像被什么伟力抹去，灰飞烟尽，丁点痕迹都未存留。</p>
鬼狱禁制，竟然真破了！</p>
即便是时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面露惊喜，她立刻从榻上起身，压抑下激动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的心，低头去摸索藏在药草堆里的那块锥形石杵。</p>
一边将石杵贴身收起，时琉一边思索。</p>
牢房外墙的窗户极小，纤瘦如她也不可能爬过；而外墙墙壁又十分厚重，短时间无法凿穿。</p>
想要离开鬼狱，还是要走那唯一的进出通道。</p>
牢廊里，正响动着时远时近的杂音。</p>
惨叫，嘶吼，怒骂，哭喊……</p>
芜杂不一。</p>
时琉慢慢从禁制已破的欣喜中镇静下来，心里微凉。</p>
——</p>
若真按瘦猴和符元两间牢房犯人们的计划，禁制破除后，只需要绑了狱卒，打开鬼狱牢门，便能离开了。</p>
那样绝不会闹出现在这么大的动静来。</p>
如此声音，必然是计划有哪一环出了问题……</p>
时琉还未想出因果，忽听得囚室外极近的一声响动。</p>
像是什么人踢到了牢廊里的石头。</p>
“…！”</p>
时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p>
她顾不得多思，快步跑向牢门侧墙，背抵住。</p>
哗啦的锁链声跟着她响动，时琉暗恼，咬唇看了眼脚踝间的那条沉重铁链。她手抵在腰侧，握着锥形石杵的手心里隐隐冒汗。</p>
“咚——”</p>
时琉面前的牢门忽然被一脚踹开。</p>
木门重重砸上另一侧的石壁，却没有人影第一时间进来。</p>
望着被对面空荡的石壁撞得弹回的木门，时琉瞳孔紧缩，突然慌忙退后——</p>
几乎是同时，牢门外一只粗壮的手臂凭空朝她面前探来。</p>
好在时琉反应及时，躲开了这一下。</p>
可铁链声音再次准确地暴露了她的位置——牢门外，有人阴狠发笑，大步踏了进来。</p>
“好久不见啊……”</p>
符元那副黑熊似的身躯，几乎将牢廊里石壁上的火把光拦了大半。</p>
背光的脸上阴翳密布，望下来的那双怒瞪的熊眼就更透着噬人可怖的阴森感，他死死盯着退到墙角的纤细少女，呲开森白的牙：“丑八怪？”</p>
“……”</p>
时琉咽了下口水。</p>
黑熊已经走进来了，被阻拦的灯火拓下，让她眼底将他模样映得分明——</p>
最早探进来的那条左臂粗壮，肌肉虬结，而与之对比惊骇的，他的右臂软塌塌地垂在肩膀下，像是根被扭成了麻花的枯槁树干，透着扭曲又诡异的骇人感。</p>
时琉记得那是谁做的。</p>
符元自然也记得。</p>
他面孔上满是狰狞怨毒：“护你的那个小子，我是收拾不了，但你，我一根指头都能碾碎。”</p>
时琉退到墙根前，已无路可退。到此时，她反而眼神平静得近空白。</p>
“你不是和瘦猴合伙，要破牢吗？”</p>
“破牢？哈哈，哈哈哈，”符元笑着逼近，声音兀地阴仄，“那哪有捏碎你重要？至于瘦猴，要怪就怪他眼瞎，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你这么个丑八怪！”</p>
“……”</p>
时璃眼睫微颤，手心里攥着的石杵戳疼了她自己。</p>
而符元已然伸出他粗壮左臂，一拳就要抡下来，变态似的笑咧在后：“我先送你去见他——咯…咯……”</p>
时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光。</p>
然后是，“噗呲。”</p>
一个极轻的声音。</p>
最后，什么东西喷洒过她面前，其中一道细长，溅在她颈下。</p>
时琉僵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低头去看。</p>
鲜艳的刺目的血。</p>
不是她的。</p>
而下一息，符元定格的笑脸僵硬着，向旁边倒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得整座小牢房好像都晃了晃。</p>
也可能是时琉自己晃了下，她虚脱地靠在身后石壁上。</p>
符元倒下让出的面前，老狱卒垂下握着利刃的手。</p>
他仍咬着那个烟斗，恹恹望了面色苍白的女孩一眼：“没事吧？”</p>
“……”</p>
时琉张了张口，没能出声。</p>
于是她迫着自己点下头。</p>
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但确是第一次看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此迅疾地消逝。</p>
她知道人的血是热的，可她不知道它从裂开的喉管喷溅到皮肤上，会是灼得烫人一般的温度。</p>
像熔浆，像噬人的烈焰。</p>
时琉用力深吸了口气，好像要把所有刻骨的恐惧从身体里挤出去。</p>
这样反复几次，女孩慢慢平稳呼吸，仰头望向老狱卒：“其他人，怎么样了？”</p>
老狱卒似乎有些惊讶。</p>
拿下烟嘴，打量了面前少女几息，他才耷下眼皮，在墙根磕了磕烟斗，“这废物自己投靠了老八，他们计划提前漏了。”</p>
时琉有所意料，但还是心里一凉。</p>
老狱卒：“你要是还走得动路，就去那头看看吧。”</p>
时琉慌忙抬眼：“他还好吗？”</p>
“那小子，挺能的，老八最后就折他手里的，”老狱卒知道她问的谁，眉头粗粝地拧起来，“不过他受伤太重，人不行了。”</p>
“——”</p>
时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她再顾不得，快步跑出了牢房，沿着晃荡昏暗的牢廊朝另一头跑去。</p>
老狱卒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符元，吧嗒了下烟嘴，就走进牢廊里。</p>
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牢廊后的拐角。</p>
老狱卒皱着眉跟上去。</p>
今晚闹得厉害，新州主责怪下来，必然是一场祸事。倒不如收拾完这残局，明天一早，他就带着那个小丫头离开。</p>
这幽冥偌大，总归——</p>
“噗！”</p>
一道冷意来得突然。</p>
烟斗从老狱卒的嘴前掉下，跌在地上，裂开了。</p>
老狱卒僵了两息，缓缓低头，看见从心口探出来的冷白的刀尖。</p>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托住了他。</p>
“您老可真是辛苦，大半夜还要来帮她？”</p>
“姚义……”</p>
老狱卒捂着心口，黯淡余光瞥见了从身侧天井口的拐角里，显露出身影的年轻狱卒。</p>
他瞳孔放大，声音僵涩：“你会…修行？”</p>
“是啊，”年轻狱卒奸猾笑了，得意凑近，“我瞒得好吧？”</p>
“为…为什么。”</p>
“为什么？”</p>
姚义靠近，阴翳盖上脸，他眼神兀地阴狠，“你真当我傻，看不出这两年你护着这小雏鸟跟护犊子似的，怎么，你那个早死的孙女儿和她很像吗？”</p>
“——”</p>
老狱卒目眦欲裂，然而却已经说不出话来，血沫从他张开的口中渗出。</p>
姚义见状，更笑得难以：“反正今夜过后鬼狱也就不复存在了，你是被动乱的囚犯所杀，与我无关。至于我，勉强继承你的财帛，还有你护着的小丫头，再平复动乱——居功甚伟，还能尽情享用那个小美人……”</p>
姚义阴森说着，抽刀。</p>
他刚要再补一刀，却见面前老狱卒猛地吐了口血，脖子一歪，白眼翻了上去。</p>
“这就死了？”</p>
姚义冷哼了声，嫌弃地把人扔到地上，“老东西，真短命。”</p>
与此同时。</p>
牢廊最东边的大牢房里，尸横满地。</p>
时琉跪在牢门内不远的墙根前，颤着手指捂住瘦猴似的少年颈下的那道伤。</p>
差不多的伤口，比符元浅些，血流得也慢些。</p>
可时琉知道，那不是因为伤有得救，而是已经没多少血可流了。</p>
唇上的伤再次被她咬得刺痛，可能破了，她却顾不得，眼泪模糊地从随身拎来的药箱里翻找止血的药瓶。</p>
女孩声音颤得厉害：“你等等，再等等。”</p>
“别…别找了，”歪靠在墙根，黑皮少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眼……丑八怪，你再、再看我一眼。”</p>
“……”</p>
时琉眼泪模糊得视线都恍惚。</p>
她死死咬着唇，转回来。</p>
光影碎乱的视线里，满身血污的瘦猴艰涩抬手，在她慌忙伸出来扶住的手里，他慢慢，一点点，小心地展开。</p>
躺在他掌心的，是根编了一半的手腕花环。</p>
几朵皱巴巴的小花，有的已经枯死了。</p>
时琉认得出来，那是他每回打赢了、做成了牢头，去天井口祸害那些好不容易才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的小草结出的花。</p>
那花每次都被他薅断。</p>
时琉最烦他了。</p>
时琉低头怔怔又空白地望着那半根花环，眼泪失控地往下掉。</p>
“没编好……”瘦猴看着女孩那张慢慢暗下，慢慢藏进黑暗里的脸，声音也低去，“等我明…明天……好不好……”</p>
花环坠落。</p>
掉进了他身下淌开的那一滩血里。</p>
细碎的雪白的瓣，慢慢染成了红色。</p>
时琉低头，泣不成声。</p>
不知多久。</p>
哭得昏沉的时琉忽然听见了一声让她头皮发麻的笑，就在身后不远的牢门外。</p>
“唷，老八都让他们弄死了，这群崽子，够狠啊。”</p>
“——！”</p>
时琉一抖，回头，望见了牢门口的姚义。</p>
他正死死盯着她，眼神像看见猎物后吐着信子的毒蛇。</p>
叫人不寒而栗。</p>
时琉脸色刷白。</p>
在鬼狱活了三年，她清楚姚义对她抱着不可见人的歹毒欲|望。她不知道姚义会对她做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她能承受的可怕结果。</p>
时琉通体冰冷。</p>
跪坐在地的少女像吓呆了，一动不动。</p>
姚义笑着走进来：“别怕，我会好好——”</p>
就是那一息。</p>
僵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动作，拿出她生平最快的速度，趁姚义踏进牢内，她从他让出的牢门缝隙扑了出去。</p>
铁链锁着，少女摔得狼狈。</p>
可时琉早有预料，几乎是摔倒的同时她就不顾伤口流血摩擦地爬起，踉跄着沿牢廊向外跑去。</p>
只要跑出去。</p>
只要跑出去！</p>
时琉在心底默念着，她转过拐角，几乎望见了通向鬼狱外的牢门。</p>
可也是那一刻。</p>
她听见了风的声音，她眼前，忽多出了一张透明的“网”。</p>
不是网。</p>
是只有她能看见的灵力。</p>
砰。</p>
时琉被那无形的东西拦住，被迫跌回，那一瞬间，绝望如渊海将她吞灭。</p>
——姚义也是修者。</p>
虽然只刚入门，但已经足够碾灭她最后一丝逃走的希望了。</p>
“怎么不跑了？跑啊，我就喜欢你逃！”</p>
身后，令她恶心的呼吸像毒蛇一样黏了上来。</p>
时琉本能的挣扎被姚义单手就擒握住，他猛地将她扣到这狱卒休息的堂桌上，狠狠压下，阴鹜的眼贪婪又恶心地盯住她。</p>
“真漂亮，”他垂涎地望着她雪白的颈项，只是视线触及清丽面庞上那道狰狞的长疤，他又嫌恶地皱了皱眉，“可惜了。”</p>
“放…开！”</p>
时琉红着眼圈竭力挣扎，却连方寸之地都难以腾挪。</p>
“没事，没事，”姚义俯身，手从她纤细腰肢抚上，“别怕，我对你的脸没兴趣，我只喜欢你的——”</p>
姚义忽惊抬头：“谁？！”</p>
毫无遮掩的脚步声，正从方桌旁的空地走过。</p>
被姚义冷声喝住。</p>
那人也懒懒停下了。</p>
白衣如雪，少年垂握着长笛，冷冷淡淡扫过被摁在桌上的少女。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挣扎和压制下撕扯开些许，袒露着白得比雪还细腻的肤色。</p>
细小精致的锁骨被蹭破了，一点淡红，描过晃眼的雪。</p>
酆业扫过，然后漠然起眸：“…有事么。”</p>
姚义一下子就渗了汗。</p>
要不是对方故意不遮掩声音身影，那他就算被杀了，大概都不会有一丝察觉。</p>
姚义不敢有丝毫松懈，死死盯着这个清峻不似凡俗的少年：“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p>
白衣少年没说话。</p>
在他脚边，一只长相凶恶但体量憨小的小兽正呲牙咧嘴地咬着他的裤腿，往鬼狱外的方向拽。</p>
只有酆业听得到的神识传音，从狡彘呜噜呜噜的嘴边传回——</p>
“快走吧主人！禁制都破了，时鼎天很快就要追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p>
酆业冷淡垂着眸，像在等什么。</p>
可没等到。</p>
只有姚义外厉内荏的叫嚣：“我，我告诉你，你可别想多管闲事，她是要逃狱的牢犯，明天新州主就会来——”</p>
“与我无干。你随意。”酆业冷冷瞥过，再没有一丝停顿，他向鬼狱大门走去，“我对蝼蚁的死活不感兴趣。”</p>
“……”</p>
最后一点光从少女澄净的眼眸里剥离。</p>
时琉合上眼，凄然笑了。</p>
这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命数吧。</p>
绝望，绝望，没有尽头的绝望。每一次光亮过后都是虚妄的假象。</p>
…可她不甘心。</p>
她好不甘心。</p>
“唷，怎么哭了？”直到盯着白衣少年的背影离开鬼狱后，姚义才终于放心地落回眼，“这就伤心了？我可还没——”</p>
“噗呲！”</p>
势大力沉的一刀。</p>
狠狠楔进了姚义的心口。</p>
那一刀太沉太狠，几乎刺到时琉的腰腹上。</p>
“！”</p>
姚义目眦欲裂，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一瞬撕裂了他僵住的笑，他拔刀，狠狠向后一捅：“——老不死的！！你敢骗我？！！”</p>
手腕被松开，时琉阖上的眼眸惊睁。</p>
就在桌前，趁着酆业勾走姚义全部注意力的时间，老狱卒无声爬到了他们身边。</p>
拖在他身后的牢廊上，来路一地血痕。</p>
直至此刻，他满目死气，却犹死死钳住了姚义握刀的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插进姚义心口的刀拔出、又捅入——</p>
“杀、了、他！”</p>
老狱卒歇斯底里，血沫从他嘴角溢出。</p>
时琉眼泪涌下，颤栗的手握住腰间藏着的石杵，她拔起，用尽力气，迎着姚义狰狞如恶鬼的眼神狠狠捅进了他脖颈里。</p>
噗呲——</p>
鲜红的、滚烫的、令人作呕的血。</p>
劈头盖脸，淋了她一身。</p>
时琉惊声哭着，眼泪汹涌，她再次拨出，又再次捅下去！</p>
“咯、咯咯……”</p>
被生生切断了喉管的姚义满目血红，如厉鬼般死望着时琉。</p>
不知道多久。</p>
不知道多少刀。</p>
不知道多烫的血。</p>
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散去，几乎穿叠在一起的三人从桌前跌下，砸进尘土里。</p>
时琉浑身都疼，浑身都是血，喉咙里也全是。</p>
她神色空白，眼神也空茫地慢慢支起身，扒开了压在老狱卒身上的那具尸体，她颤着手指，扶住了老狱卒的手臂。</p>
扶不起来。</p>
老人早就快流干了他的血。</p>
他颤着的手，从满是血的怀里掏出把钥匙：“这样跑，轻快，跑快些……跑远些……别白搬那么多石头了……”</p>
“好，好。”</p>
时琉早已哭尽了泪，心口疼得麻木。</p>
发黑的视线里，她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艰难地拿住那把解开她脚链的钥匙。</p>
眼前已经黑下的老狱卒笑了，血沫从他口中涌出，染得他牙齿也红，字音模糊：“囡囡……爷爷对不住你，爷爷来找你了……”</p>
老人枯槁的手终是跌落下去。</p>
气息断绝。</p>
到死他都是睁着眼的，只是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p>
时琉颤栗着，替他阖上眼，整理好衣服、凌乱的花白头发。到最后一缕白发拢回，时琉的手已经抖得难以为继。</p>
不是怕，是疼得。</p>
她说谎了。</p>
她跑不了，因为她也要死了。</p>
她没告诉已经看不见了的老狱卒，姚义最后死前的一击，已经碎了她周身筋脉，寸寸如灰。</p>
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p>
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等着死亡来接她。</p>
这样也好。</p>
也好。</p>
如果有彼岸的世界，那里有为她而死的人，她想去见见他们。</p>
如果没有。</p>
那便共赴，这一场再无诀别的长眠。</p>
时琉慢慢松开手，钥匙从她指间滑落，跌进她身下的血泊里。</p>
少女再撑不住破碎的身体，也跌倒下去。</p>
长眠将至，她朝望着她渴盼了许多日夜的，鬼狱门外的世界。</p>
……</p>
天光只余一线。</p>
烛火似的，飘忽不定。</p>
在彻底落入黯淡的良夜前，有道白衣薄影，踏破了她眼底的夜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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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尾记】</p>
鬼蜮从不在狱里。</p>
而在人心。</p>
——《卷一：丰州鬼蜮》，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