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曹操提到荀爽显然不是为了说这位现如今正在隐居的大儒的，她下一刻便听到曹操有些促狭地问道：“说到慈明先生就得提一提另一个人，我昨日寻了三两兖州黄巾问询攀谈，听闻你找了个郑玄弟子的身份充当掩护？”</p>
“权宜之计罢了。”乔琰坦然回道：“世叔若是要以此事笑我，那也未免不够长辈风范了。”</p>
不知道为什么，曹操觉得在脸皮的厚度上，乔琰跟他倒是很有共通之处。</p>
乔琰瞎掰郑玄为师，和曹操硬认乔玄作世交，这两件事好像也的确不必分出个伯仲来。</p>
他摸了摸胡须自个儿先笑了出来，“罢了，不提这个了，咱们说回荀氏来，慈明先生是不在颍川，但这荀氏奇才颇多，荀仲豫辞解春秋，荀文若去岁得了南阳名士何颙一个王佐之才的评价，听闻还有个荀公达，比这两位小上一辈，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此前我便想一见。可惜抗贼要务在身，无暇脱身。如今也算是暂得安歇，世侄女可有兴趣与我一道往荀氏登门拜访？”</p>
“……可不知世叔想用何理由登门？”乔琰一听曹操这话便觉他话中别有深意，只怕是把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p>
荀氏多受党锢之祸影响，实为世家之清流。</p>
固然有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为妻这件事在，也大抵多是为之胁迫的结果，而非是投靠。</p>
可曹操呢？</p>
他的父亲乃是大长秋曹腾的养子，曹嵩如今还在朝中担任着大司农的职位，甚至在三年之后他还会以捐钱的方式得到太尉的位置，又极快被罢免，无疑成了个笑谈。</p>
此时又不是汉室倾颓的危急存亡关头，曹操也还未显示出他在领袖部从之时的魄力和本事。</p>
这要是找上门去……</p>
大概是要被打出来的吧？</p>
曹操摸了摸胡须回道：“钟元常日前见贼寇围城，苦闷之下书一帖，其中笔法点画之间多有意趣，正好借之一用，请荀氏长者评点，不知可否？”</p>
钟元常也就是钟繇，除了足以稳定时局的政治本事之外，还写的一手好书法。</p>
后世传闻里还有过诸如他得不到蔡伯喈的某本字帖便吐血犯病的趣谈，由此可知此人不仅是个一流的管理者，还是个一心痴迷于书法的大家。</p>
不过曹操这理由，乔琰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元常先生与荀氏想必往来不少，倘若笔墨稍有心得，自寻去就是了，何必劳驾世叔前往。”</p>
这不着调的理由一听就像是刻意找出来的。</p>
好在他还总算记得给自己扯个理由，不过他就算来上个久慕荀氏声名，直接闯上门去，乔琰大概也不会觉得奇怪的。</p>
谁让《世说新语》里都会给他杜撰出个和袁绍去抢新娘的小故事，可见时人对他到底是个什么认识。</p>
曹操干笑了两声，很觉这个晚辈这么明目张胆地揭穿他，就有那么点不可爱了，他便干脆没隐瞒地说道：“所以我才想请世侄女陪我走一趟，我便当个跟班就是。”</p>
“世叔气度宏伟，不似跟班之象。”乔琰这一句话又给曹操听得有几分高兴了，但她下一句便是，“不过我看世叔没有这个往颍川荀氏一行的机会。”</p>
“为何？”曹操听她说的如此笃定，当即问道。</p>
“世叔觉得，皇甫将军可会坐看战机失去？”</p>
曹操拧了拧眉头。</p>
他既能当这个骑都尉，本也不全然是靠着父亲的提携上来的，在战术眼光上固然不能与未来相比，却也时常沉心静思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p>
他一经品味皇甫嵩这不杀黄巾的举动，便琢磨出了点意味来。</p>
倘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这长社还真不可能久待。</p>
颍川乃一郡之地，倘若真要往荀氏一趟，加之登门总还有那么个流程要走，只怕往来所需时间不少，必定要耽搁行军流程。</p>
“我知世叔对荀氏俊才多有仰慕之心，不过军情如救火，还是正事要紧。”乔琰继续说道，“想来那位荀文若能得到伯求先生那王佐之才的评价，必定非同常人，如今党锢之祸已解，他为荀氏子便必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届时世叔何愁不能一观？”</p>
曹操如何会知道，等到荀彧至出仕的时候，大汉王朝已到王室地位岌岌可危的地步，乔琰所谓的同朝为官完全是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p>
他虽有些遗憾不能上门求见，却还是不由舒朗一笑，“军情如救火，世侄女这话说的不错！英才时时可见，这平贼灭火之事才是当下要务。罢了罢了，不提这些。”</p>
他想通了这一点，那点暂时见不到人的郁卒情绪也便压了下去。</p>
甚至还没等他将乔琰送回住处，便已有传令兵来找他了，果然是皇甫嵩有了调兵的意图。</p>
等他着了人将乔琰送回，自己转身赶赴那军机商议之处后，便听到了皇甫嵩安排的行军计划。</p>
皇甫嵩正式下令，由朱儁携孙坚直捣宛城，与秦喆部从一道合围，务必不能给张曼成自荆襄北上要道，夺取伊阙关的机会。</p>
他本人则带傅燮为副将，连带着曹操这骑都尉带来的后援军马一道，穿兖州袭取冀州！</p>
这整军备战需要些打点的时间，尤其要紧的是，各部还得分出些兵力来看管兖豫二州的黄巾俘虏，此事固然交托于钟繇临时接手，这人手的交接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事情。</p>
曹操一听这安排就知道，他那想去拜会颍川名流的想法，可以算是彻底泡汤了。</p>
但遗憾吗？不遗憾！</p>
皇甫嵩、朱儁与卢植三人若此番能成功平叛，一个大汉名将的称呼是不会少的。</p>
而对他和傅燮、孙坚等人来说，此前缺的就是一个干实事，让自己的声望得以擢升的机会。</p>
如今正要到真正对上黄巾主力的时候，岂会有遗憾！</p>
乔琰也是这样想的。</p>
她此时需要的绝不是先跟什么人混个眼熟，这对她来说没有本质的提升效果，而她作为乔氏晚辈的身份也并不会让世家有所高看。</p>
恰恰相反，她需要的是让自己的名声继续发酵，直到旁人再不能忽略掉她的地步。</p>
无论是作为一方雄主的谋士，还是……</p>
总之在这个步骤上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p>
而对她来说更为要紧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抓住手头的现有资源。</p>
此处特指典韦和程立。</p>
曹操和孙坚两人这会儿得了皇甫嵩的指令，正在整备武装，移交分派人手，顺便你对我说一句“宛城之围一旦得解决，洛阳八关遭到的黄巾威胁就所剩无几，此为要务”，我回你一句“张角为黄巾魁首，若能击败，天下黄巾之势可解，这是釜底抽薪之法”，各自对对方前景好一番展望，乔琰则找上了程立。</p>
至于为何不先找典韦？</p>
典韦其实是不那么难支使的。</p>
她这一番操作让典韦何止可以确保他那乡党无碍，也让他因为擒获波才和梁仲宁这两位黄巾渠帅的功劳，必然要得到不少嘉奖。</p>
对一个勇武之力远胜过常人的武将来说，建功立业、封狼居胥的，实在是人生的顶级理想。</p>
就算现如今只是对敌黄巾，取得些战果，也总比只是当个义气仗剑，闹市复仇之人要好得多。</p>
何况别说是乔琰有带上这个保镖的想法，皇甫嵩也必然不会错过这么个能打的壮士。</p>
谁知道多这么个战力在，能不能出现什么奇兵制胜的情况。</p>
但程立，乔琰就有些不确定了。</p>
此前她能说动程立和她联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程立作为一个兖州人，对故土的庇护心态。</p>
他能尝试说服豪强薛氏把守东阿，以保家乡在黄巾乱贼之中康泰安定，也是乡党思维的扩散。</p>
但要让他更深入地加入到对阵黄巾的事情里，一改他过往的闲人状态，大约就不那么容易了。</p>
在他响应曹操的号召出仕之前，他曾经屡次拒绝兖州刺史刘岱的征召，可想而知，他是个对时局颇有自己想法，对协助之人也不乏挑剔的人。</p>
他这梦中见泰山捧日的谶纬之说，或许也是一种象征。</p>
所以乔琰此时和程立正对案跪坐。</p>
她必须亲自跟他谈一谈。</p>
身处颍川长社城中，此地暂居的也是钟氏的房子，要寻一套茶具出来不算太难，乔琰也难得弄出了点颇有雅士风范的场面，此刻正有盏中热茶置于两人身前。</p>
氤氲的热气升腾间，让她的目光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深远和神秘感，她静默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仲德先生之后有何打算？”</p>
程立不奇怪乔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p>
在跟乔琰有所接触的这段时间内，他并不难看出对方的本事远非她的年龄所限，她所思所虑，也绝不只是跟他在信中提到的这么简单。</p>
在对方这出孤女复仇的绝佳操作中，倘若她的目的只是复仇，那么她现在已可以功成身退了，至多不过是再加上一个立衣冠冢和以波才之命血祭的过程而已。</p>
可显然，在她依然不像是重负已下的表现中，程立判断出，这还未曾达到她的全部预期。</p>
但或许，就像当日围观长社攻城之战的时候，程立没能因为阅历看出她心中所想，现在也是一样的。</p>
不过对乔琰这个问题，他倒是能给出一个稳妥的答案，“如今兖州黄巾已平，自然是回返东阿，闭门就学。”</p>
乔琰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p>
这话一听就没有什么可信度。</p>
闭门就学这件事，放在年纪尚轻的人身上还可以理解，放在程立这种已经满四十，又非真当做学问是个事业的人身上，便纯属浪费。</p>
但谈话不是上来就把对方留余地的话揭穿的，总得迂回着些来说。</p>
她不疾不徐地举杯品了口茶，复又问道：“可仲德先生当真觉得兖州已平？”</p>
兖州这地方，说多灾多难真是往少了说的。</p>
如今他们是将兖州黄巾引到了豫州境内，被汉军包了饺子是不错，但之后呢？</p>
公元191年，黑山军中由于毒等头领带领的部分，集合河东匈奴于夫罗的部从，攻打冀州邺城之余，还分出了一部分人手，打来了兖州东郡。</p>
同样是在这一年，李傕出兵中牟击败朱儁，兵进陈留与颍川，在后汉书中记载“杀掠男女，所过无复遗类。”</p>
还是这一年，青州黄巾为泰山太守应劭击败，退出泰山郡，于此年西下兖州，也就是任城与东平之乱。</p>
这三线的劫掠侵袭占据了八郡之中的七郡。</p>
这也是兖州情势最为混乱的两年。</p>
当然在此时间点往前或者往后，兖州也几乎没有平静过，所谓四战之地的名声正是这样来的。</p>
程立不会看不出兖州所处的位置和其多年间积蓄的资源，必然会让其面对这样的境况。</p>
而既已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就不可能做到独善其身。</p>
与其一事起一事毕，还不如借着这黄巾之乱再看清楚些，如今的大汉到底是个什么格局。</p>
乔琰又道：“仲德先生可以先不着急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还有几句话想说，您权且一听，听完之后再回也不迟。”</p>
“我年纪尚小，才疏学浅，若非要问我为何这些黄巾会走到揭竿而起这个地步上，如何回答也不过留于皮毛而已，总归这不只是因为那大贤良师真有符咒通神之力，得黄天厚爱。”</p>
“有些话说出来也显得不免有悖逆之嫌，但究其根本，大约还是一个字。”</p>
乔琰本就刚将那茶盏放回案上，此时顺势以尾指蘸了茶水点在了桌案上。</p>
程立垂眸看去，正见她写出的是一个“田”字。</p>
“我有报国救汉之心，想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北上，听一听冀州黄巾之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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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汉军整装出行之时，乔琰便是带着程立和典韦一道来的。</p>
程立最终还是同意暂时不回东阿去，深造什么个学问，而是践行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真言，和她一道上冀州去见一见这些真正处在核心人物身边的黄巾军。</p>
系统总觉得这个劝说的方式有一点奇怪，总之以要成为第一谋士的目标来说，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乔琰给出的理由又让它没有辩驳的本事。</p>
她说：“自汉初吕雉推行二年律令，提出耕者有其田的授予土地方针，到汉末豪强并起土地兼并，成为促成黄巾之乱的一个重要理由，这其中的变化在史书记载中固然有不少，但真要将一诸侯推上平乱定国之位，就不能对其只是一知半解而已。”</p>
“我学的是历史，不是这种接地气的田产话题，最好还是在有一个出自本土的智谋之士的协助下，去收集更多的信息。”</p>
“何况，就算这一行为其实也会助长程立的实力，那又如何呢？所谓的天下第一谋士，既有第一就自然有这个比较，我只要确保程立的实力不会越到我之上就行了，你说是不是？”</p>
系统：【……是吧？】</p>
系统的功能是可以将宿主的话都原模原样地记录下来的，它又重新将乔琰的话看了一遍，只看出了【考察学习】和【良性竞争】八个字，顿时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了！</p>
至于宿主把骑马技能连点三级也不过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而已嘛。</p>
很合理！完全说得通！</p>
它看着宿主拒绝替她专设一架马车跟随，而是请曹操替她寻来了一匹温顺些的战马，翻身跨了上去，很觉这姿态颇有英武潇洒之气。</p>
虽然这看起来不够有固有认知里对谋士印象，但再一对比旁边的程立，系统又觉得，既然要比另一个谋士更强，就得全方位都将对方比下去才对。</p>
程立在骑术上就不差，乔琰自然不能太糟。</p>
系统又留意了一番皇甫嵩等人的表情，发觉他们对乔琰投来的欣赏目光不改，便猜到这表现大约能再刷一波印象分。</p>
它刚想出声再夸奖宿主两句，却忽然看到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队伍里窜了出来，站到了乔琰骑乘的那匹马前，打断了它想要出口的话。</p>
乔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发觉，这少年并非是皇甫嵩和曹操队伍里的正规军，而是此番长社守城之战中为了填补兵力而招揽来的颍川游侠。</p>
自他腰佩的那把并非军队制式的长剑，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p>
在长社之战后，皇甫嵩为免行军计划外泄，给了他们两个选择。</p>
一个是暂时留在长社城中，等到一个月之后再自行离去，期间城中并不会减少对他们的食物供给，长社钟氏也会感念于他们对此地的维护，给出回返的钱粮嘉奖。</p>
另一个选择则是，跟着一道前往冀州，参与进这奇袭计划中。</p>
这位便是选择了后者的。</p>
让乔琰觉得有些意思的是，别人都在这行军之时对着皇甫嵩这位主将意气风发的样子备觉关注，甚至试图在他面前争个存在感，以求在随后的作战中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唯独这少年——</p>
他丝毫也不加掩饰地对着这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女孩子看来，目光中满是敬重钦佩之色。</p>
更是在有人让他归队的时候对着乔琰朗声说道：“颍川徐福，请为女公子效牵马之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