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知道,程白当然也知道。
然后便听伍琴续道“原告当事人的起重机为汽车起重机,算是机动车。但事故发生时,第一不在道路上,第二并未处于行驶之中。所以不能算是机动车交通事故。交强险条例第四十三条虽然规定,机动车在道路以外的地方通行时发生事故,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赔偿,亦比照适用本条例,但原告方中起重机并不符合该条中通行的情况,不该适用。”
也就是说,就算曾念平不是骗保,那剩下的5万,伍琴也不觉得安和财险应该赔。
不是交通事故,怎么能适用交强险
她说的交强险条例第四十三条,正是当初边斜半夜打电话骚扰周异想要问清楚的那一条。
边斜听见的时候,都忍不住愣了一下,几乎下意识转头去看程白。
他知道,程白应该是早就有应对方法了的。
审判长问程白“有反驳吗”
程白只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有。”
大学的时候,法学院的辩论队是出了名的,毕竟大家毕业之后都要靠嘴皮子工作。
她、尚菲、魏了了和伍琴,都是辩论队的队员。
那时候经常有模拟法庭的活动。
程白记得很清楚,伍琴的表达能力和诡辩能力都非常强,甚至在她之上。而且抠字眼很厉害,能用设好的条条框框将对手逼上绝路。
如今,伍琴的对手变成了她。
但这毕竟是真正的法庭了。
程白在接下这案子的时候就知道这桩官司最关键的两点在哪里,解决骗保的问题顶多只能为曾念平索赔10万,剩下的5万全都看能否适用交强险。
如果她是骤然被伍琴发难,此刻或许早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驳起了,可偏偏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就算伍琴不提起,她也会在随后的陈词中阐述。
法庭上从来不存在朋友,只有原被告或者控辩双方。
程白只抬眸注视着伍琴,目光里透出几分审视,似乎试图用一种全新的、陌生人的角度从她身上看到某种东西。
她的辩驳从容而平缓,仿佛早等着人送上门来。
只是这送上门来的人是旧日的朋友罢了。
“我当事人的起重车属于特种作业车辆,发生事故时也的确没有在道路上行驶。但安和财险作为专业的保险人,在与我当事人签订投保协议时,理应清楚该种车辆的主要用途是工地作业,而非交通通行。因此,事故风险会更多地出现在特种作业车辆进行特种作业的过程中。”
半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程白反驳的时候没有再站起来,只是直接从自己那一沓资料里拉出了一页纸来,垂眸看了一眼,扔在了桌面上。
“2008年的时候,保监会给江苏省徐州市九里区法院出过一份关于交强险条例使用问题的复函。其中指出,用于起重的特种机动车在进行作业时发生的责任事故,可以比照适用交强险条例。”
伍琴的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她交握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一根根收紧,紧抿的唇瓣竟透出一种难言的冷肃。
然而程白却依旧垂着目光。
她没有再看伍琴一眼,平淡的嗓音里透出一种隐隐的厌倦。
“虽然在司法实践中,对于特种作业车辆一向有另一种处理意见,也就是被告提出的,严格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和交强险的规定,认为不属于道路交通事故的情形都不适用交强险。但交强险这一险种设立的本质目的在于保障机动车事故中的受害人能够得到及时有效的赔偿。”
“这才是交强险条例的立法精神。”
“保监会作为保险行业的监管机构,对于特种机动车作业事故的相关解释应当具有权威性,虽然只是对江苏基层法院作出的复函,但理当能作为此案的参考,适用于同类情形。我方认为,安和财险应当根据特种设备三者险赔付10万元,超出限额部分的5万则在交强险限额内赔付。”
比起方不让来,程白风格其实很正。
雄辩的时候固然咄咄逼人,但平静下来慢慢说的时候,又具有别样的说服力。
在她话音落地后,整个法庭里都安安静静的。
伍琴死死地盯着她,没有再说话了,因为她能说的话都被程白说了个干净
边斜坐在下方,简直都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程白就坐在他视线的尽头。
那微垂的目光为卷翘的长睫毛遮挡,给人一种低沉沉的晦暗之感,衬着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有几分冰霜般的封冻。
很奇怪地,他竟能感觉出程白情绪很不好。
明明先前驳斥对方律师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安和财险这个法务总监,反倒不对劲起来
不
再往前想想,他这段时间接触的程白脾气都挺好的,而且有点逗人玩儿的恶趣味。以前他是没看过程白的庭辩,今天在庭上看见程白,只觉得她跟平时很不一样,但只以为这就是她上庭的风格。
但,如果不仅是因为上庭呢
边斜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看了看程白,又看了看被告席上的伍琴,一双狭长的眸底便划过了几分思索。
旁听席第二排的位置上,某个名为方不让的男人看着这情形,只觉得异常乏味。
果然。
纯粹是程白的单方面表演,对手太菜了,半点激情都没有。
完全没办法跟当年的他相比嘛。
年轻一辈不行啊。
晃了晃手里正好喝空的奶茶,他颇为兴叹地摇了摇头,披着西装外套,带着自己的助理,干脆地起身离开了。
在法庭那道门打开的瞬间,审判长正好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伍琴一下就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