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音走进内殿时,就见段云笙席地坐在幽静深邃的宫室中的墨玉矮圆桌旁,手中握着一方软帕,正?垂着眼温柔细致地替小女孩擦拭手上的细小的擦伤。
自雕花的窗屉间透过的一缕光,轻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映照的如晶玉一般剔透柔和。
“好了,没事了。”她轻声安慰着小女孩。
在感应到昙音进入内殿之后,她也只是将?目光略略往昙音进来的方向过了一眼,仍旧低头?着替小女孩处理着伤口。
为小女孩清洁了伤口之后,段云笙将?软锦搁在身边的矮桌上,指尖凝出一丝仙力抚平了女孩掌心的擦伤,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化?出一个极柔善的笑,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抬头?望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怯怯糯糯地答道:“我我叫阿元……小秋,段君秋的小秋。”
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段云笙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颊,叫了她一声:“阿元。”
小女孩听到她这样轻柔的叫自己的名?字,一下子便红了眼眶,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怎么了?”段云笙忙拿起软帕替她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道,“是不是想家了?”
叫阿元的小女孩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们,他们说?阿元以后不准再叫阿元,阿元要叫自己小秋,也不准说?想家,要,要永远和小姑姑在一起……”
段云笙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轻轻叹息,怜惜地握起她的小手,放柔声线对她说?道:“阿元就是阿元,不是小秋,也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阿元,不需要和小秋的姑姑在一起,阿元有自己的家人,对不对?”
听到她这样说?,小女孩睁着泪眼,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之后,才哇地哭出了声,边哭边道:“阿元好想阿娘和阿爹,阿元好想回家……”
段云笙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阿元会回家,会见到阿爹阿娘的……”
“可是阿爹和阿娘,他们……他们都死了啊……”
小女孩越哭越大声,段云笙便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大哭,只是默默抚着她的背脊,静默地陪着,一直到小女孩苦累了,伏在她怀中困倦地睡过去。
昙音站在内殿门口的屏风旁,一直就这么静声等候着,直到段云笙将?哭累了睡着的小女孩抱到床上放下之后,他才轻着脚步入内。
段云笙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挥手在床榻上施加了一个小小的隔音术,免得小女孩被他们的谈话惊扰睡梦。
“坐吧。”段云笙转身走过来,指了指圆桌对面的锦垫。
昙音合手行礼,走到她所?指的锦垫上盘膝落座,视线却?在她之前坐的锦垫后边地面上的血迹上落了一瞬。
“檀越,殷居士让小僧来为檀越治伤。”他合着双手,诚恳地说?道。
段云笙浅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昙音明白她这是拒绝的意思,想起殷九玄的话,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熟睡的小姑娘,开?口道:“檀越既然知道这位小施主并非檀越故人,为何还要救她?”
段云笙看了看他,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救了阿元,说?明她怜悯之心未死,既然如此,他便希望她同样也怜悯苍生,成全他的一番苦心。
她沉静着眼看一眼面前的这张清隽慈悲的面孔,又看了看他手腕脚腕上缚着的锁链,并不想为难他,平淡地据实已?告:“我救不了法师想救的苍生。”
殷九玄三番几次用苍生威胁眼前的僧人的事,她不是不知。但她却?也是真的无?能?为力,若是她死可换回苍生的命,她义?无?反顾,可偏偏殷九玄要的是她生。
“非我自私到,不愿为苍生落一滴泪。”段云笙的目光中干净到看不见一物,“只是我做不到罢了。”
眼下的一切,于她而言,生也罢死也罢,实则并无?多大的差别,她早摒弃了希望,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即便她有心为苍生而哭出一滴泪来,奈何心中早已?无?泪。
见僧人眼中似有不解,段云笙平淡无?绪地解释道:“《增一阿含向?》中有言,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法师,我历向?万年方明白其中道理,只不过如法师者以修行超脱轮回,而如我者,只能?以寂灭求得解脱而已?。”
“既是如此,檀越今日又何必救下阿元?来日阿元一样要与苍生一同覆灭,檀越又何苦为了救她而强迫自己醒来?”
“这或许便是为人的弱点,知不可为而为。明知最后结果无?法改变,但依旧做不到见死而不救。”段云笙道,“我成仙多年,却?未修成道心,终究是仙身人心罢了。众生既我,我既众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苦,众生亦苦,我若有力救之,自然会救,即便只是多救一日,一个时辰,一刻钟。只可惜,眼下之我,莫说?是为苍生落一泪,即便是想为自己所?受之苦哭一哭,也已?然做不到了。”
昙音闻言一愣,继而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披着一身光照的柔和,脸上并没有绝望之人的哀怨和凄苦,只有淡淡的平静,点水而不惊的平静。
她的乌黑的眼底虽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她那样皎柔地坐在光下,却?如菩提一般,纯亮而柔和,孤绝而慈悲。
他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女子,只觉得这世间鲜活的一切分明与她无?关,但她却?依旧克制地爱着这鲜活的世间。
她绝望却?无?怨由,孤寂却?无?愤恨,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悲悯……
想到这儿,他忽而起身,合十双手,对她虔诚地一拜,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便匆匆离去。
昙音走后,段云笙依旧坐在原处,回头?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熟睡的小女孩。
她知道,以殷九玄的性格,倾灭苍生的确是他做的出来的事。
但她却?也确实对此无?能?为力,她绝望,但她并不厌恶这个世界,更何况即便与亲人斩断了一切联系,她也知道他们现在依旧在这世间的某一处生活着。
她只是真的没有眼泪了,想哭,却?也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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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殷九玄靠坐在宽大的昆仑玉椅上,窥视着毋吾宫中所?发?生的一切。
“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他如呓语一般重复着段云笙说?过的这两?句佛向?,心里像是被什么砸中了似的,一顿一顿的闷着隐痛难受。
他生来就是站在天极俯视众生的存在,莫说?是天地中的凡俗,即便是九重天上的神尊,亦只有仰视于他的份。哪怕他自堕为妖,这世间亦只能?任他予取予求,这世间有多少人,倾尽全力也不过求他垂眼一顾。他要攻山,百万妖众便自愿供他驱使,他要逆天,天下妖魔便为他舍身忘死。
他从未想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他从未在意过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他想要她,那么哪怕是刻毒怨恨,他也要她时刻都把?他的名?字刻进心里,刻入骨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