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殊途同归。
更多人,从一开始就是相反的起点。
终此一生,渐行渐远,渐无书。
*
江小瑜今天出师不利,把好好的红烧鸡块做咸了。
发挥失常是因为心里有鬼,她默默端了一杯水来,规规矩矩摆放在李迩面前。
李迩全程兀自进餐,自始至终,那杯水动都没动一下。
厨房里的那段对话后,李迩那边没什么反应。
江小瑜却紧张的要死,生怕这人自个儿生闷气。
于是无肉不欢的她一块肉也没吃。
光看着李迩吃。
她觉得有点好笑。她知道这肉是齁咸的。但真看着李迩一块一块吃下去,又一口水也不喝的样子,真的像极了在跟大人赌气的小孩。
一个职业黑暗、身世黑暗、性格又冰冷的杀手。
最擅长夺人性命。
现在却像个孩子。
这可跟以往的他不一样。
明明心里不开心,偏偏要表现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起因仅仅只是因为她口无遮拦的一番话。
江小瑜看他吃完,主动递给他水。
李迩:“不用。”
江小瑜:“你生气了吗?”
李迩:“没有。”
江小瑜:“看起来可不像。”
李迩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唇,道:“我明白你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其实,你说的很对。”
江小瑜:“什么很对?”
他转过来,看着她,眸底似一片冰海。
“我们,不是一类人。”
********
他套上风衣,打开了门。
江小瑜绞着小手,静待了半天,没有抬头看他。
余光只瞥到他那件黑色大衣,一排金属色的扣子泛着冷光。
是那件有衣兜的外衣,有的时候,衣袋里还会藏着几颗糖果。
她忍不住问:“你又要去哪里?”
李迩:“出去办一件事。这一次——可能有点久。”
江小瑜:“等一下。”
李迩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身上:“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
江小瑜一个劲摇头,一咬牙,还是站到了他前面。
李迩垂眸看她:“有事?”
江小瑜点头。
“我知道,你要去执行任务,我拦不住你。”
“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
李迩唇角微勾。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但我还是希望,在不多犯杀孽的前提下,你能活着回来。”江小瑜盯着他锁骨上尚未愈合的疤痕,呼出一口气,“不要再让自己受那么多伤了。”
李迩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俯下身,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到很近。近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冷冽的清香充斥大脑。
李迩眼里好像有融化的雪,黑眸闪亮。尽管仍是毫无波动的脸庞。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放心,我不会死。”
江小瑜心情很是低落,她依然摇头,声调软而可怜:“我不信你,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里多难。你倒是出去了,外面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什么都是好的。可我就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发呆。”
李迩怔住。
江小瑜仿佛看出了他的复杂情绪,又张开手臂,扯出一个很温柔的笑,“不说啦。”
她笑的明艳:“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没等他回答,江小瑜就往前两步,扑在了他怀里,两只手环上他的腰身。
“走之前让我抱抱你。”
他常年训练,身材自然是极好的。
她能感到这幅身体的年轻、紧绷、充满力量和安全感。
没有一丝赘肉,因此穿什么都格外合身。呢子外衣松松搭在身上,别有一番儒雅气质。
袖间里衣,却暗藏玄机。
若不是她离得太近,怕是也不能发现他身上的那半截枪支。
冰冷而坚硬,带了暗红色花纹,亦是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她移开视线,只感到他僵硬了一下,而后瞬间柔下来,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肩膀。
“好。”
********
李迩终于走了。
江小瑜呼了一口气,僵硬的表情微微放松。
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于天际丛林,终于放下心来,将房门反锁好,还反复确认了好几眼。
刚才装的有点过头,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摊开手掌,一串古朴而繁丽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
是他的钥匙。
被他,放在外衣口袋里的钥匙。
她的左手在勾住他腰的同时,轻轻滑到了侧身的衣袋里。
她敏锐的感触到了那一抹冰凉,小指微勾,便将那串她惦念已久的钥匙牵引了出来。
全程屏息凝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既然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再见吧。
她用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一股沉寂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整洁的小屋无人,她吸吸鼻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之前收起来的地图。
地图还没找到,倒是先翻出来一些分好类别的文件夹。她随手翻动了一下,上面是各种各样身份的人的详细信息,也许这些都是他的猎物或者雇主吧——看来在去暗杀每一个人之前,他都需要先细致地研究很久很久。并不是知道个外貌和名字就贸然出手的。
干这一行……还真是要专业。
她闲闲地翻看着,忽然,几张熟悉的照片掉落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却在逐渐看清那些照片之后瞪大了眼睛。
这几个人她认识。
无一例外,都是她身边的人。
有她的父母。
有魏知非。
还有顾朗。
——最下面那一张,是她自己。
她愕然地愣了好大一会儿,连忙把照片夹进去。开始认真翻看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件夹。
她内心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这一切,都说明什么?
说明其实李迩已经不知道在暗中观察他们多久了,包括她自己。
一言一行,其实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说不定,会成为他下一个猎物。
这一刻,她开始凝神阅读文件上的资料。既然连照片都有了,那么,肯定会有附带更多的信息吧。
她倒是很好奇,李迩这里都掌握些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
意料之外的是,没有更多的内容了。
文件上面的每一个受害者都有各式各样的分析报告。姓名,习性,地址,爱好……列举得极为细致。
但是江小瑜和魏知非的那一页,没有。
干净的如同白纸。除了照片,什么都没有。
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江小瑜边看着文件夹,慢慢移动到书桌前,慢慢歇下来。
桌上还有一杯已经冷掉的水。
本欲离开,却看到了水杯压着的一张报纸。
她拿起报纸,借着微弱光线辨认字迹。
头条赫然是顾家家族企业一夜之间易主的报道。
风光无限,顾朗一夜之间成了商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一句句读下去,试图多获取点消息,哪怕只是简要的一笔带过也好,然而全篇没有任何魏知非的消息。
反而通篇在讲顾家老一辈的家事。
老夫妇当了甩手掌柜,抛下企业,双双去了养老院。
据说是因为出现了老年痴呆症状,才不得不将公司转手,打算去养老院颐养天年了。而顾朗也不吝资本,斥巨资把二老送进了一家条件很好的养老院。记者了解到,他每月必定去看看二老的生活状况,而每次去,必定带着价格不菲的礼品。
“父母年纪大了,做晚辈的得上点心。”
“虽然不能每天陪伴他们,但我会尽力给他们最好的晚年生活。”
表面文章,李迩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她仿佛能想象出他满满的既得利益者的嘴脸。
怕是就算她把真相甩到他脸上,他也依然能说出一派冠冕堂皇的驳论吧。
鸠占鹊巢,暗箱操作,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干的。
魏知非也是时运不济,摊上个狼子野心的舅舅。
她咬了咬牙。此仇不报非君子,到时候,她不仅要要让顾朗玩火自焚,还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魏知非把他的一切夺回去。陈叔叔和陈小荷的死,她家背负的巨额债务,她的车祸……这些,迟早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她把文件放回去。又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个柜子上的暗格。暗格不加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的特别标识,全凭江小瑜之前的观察和记忆才寻到。
里面就是地图了,能帮她逃出生天的,地图。
她笃信无疑,那天晚上李迩确实是把收拾好的地图放了进去,然后关好锁起。
她有些顾忌。李迩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把地图放在这里?
莫不是虚晃一招,想试探她?
不管了,打开看一眼而已,又能怎么样。如果里面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大不了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事后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江小瑜本来以为这是个陷阱,然而柜门开启,那幅图的确就静静躺在那里。
似乎自从上回放进去以后,就没有人再来动过它。
也许李迩制作这个地图,是为了以后更方便追踪他的任务目标吧。
毕竟常年在野外生存的人,能力再强,也是会遇到恶劣天气的。而一旦遭遇暴风雪或者阴雨天,天上指路的星子都被云裹挟起来,方向更加难辨。
连指南针都可能失灵,更何况是人呢。
这种时候,提前规划出路线图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所以也许,他是给自己画的。
她小心翼翼把图纸打开,上面标注清晰,路线明确,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地形状况来。李迩的字凌厉而笔直,绘制得不是很详细,但关键信息都标注了,一目了然。
她上次一个人之所以没走出去,只不过是因为外围那片树林太茂密了,层层叠叠,给人一种怎么走也走不完的错觉。但从地图来看,当时只要她再往西北方向拐个弯,然后直走几个小时,跨过一个木桥,就可以脱离这片原始森林了。
草,早知道是这样,那她当初就算是累死也不折回来了。
江小瑜心痛半天。她本来可以不用撞上这摊子倒霉事儿的,还能白嫖一个身体走掉,多划算。在外面饿死也总比被关十几天强。
最为要命的是,这十几天,她被切断了信息来源,失去了和外界的任何交流。
她不知道顾家怎么样了,小知非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江小瑜”的生父生母怎么样了。他们是否还沉浸在痛失爱女的情绪中,又或者已经开启了新的生活。
在扮演“三年级学生江小瑜”这个角色的日子里,她的的确确体验到了太多滋味。而这些滋味,是她上辈子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魏知非就这么回到山村里去。
她一手救出来的孩子,不能就这么被顾朗毁了。
******
利用那串钥匙,她逐一打开了整面柜子。这个柜子摆放在墙壁一侧,遮盖了整面墙,里面足以容纳许多东西。她本以为能找到更多的信息,却没想到里面堆叠的全是钞票。
全是崭新到没有一丝折痕的大额钞票,整整齐齐码放在柜子里,占满了大片的空间。
李迩不缺钱,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为生计而奔波的忧愁。仿佛社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饥荒或者失业,都与他毫无关联。
一个人之所以能够脱离社会避开人际,除了要有能够忍受孤独的境界,还需要有令他下半生无忧的资本。
但李迩花钱并不大手大脚,她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过任何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吃穿住行,一切以需要为限度。除了暴风雨夜给她随手买回来的高定服装,他是确确实实地,从来没有享受过。
甚是连房子家具,也都是自食其力打造的。
一摞摞钞票,被封存在柜子里,看着令人头晕目眩。
拥有万贯财富,却依然保持轻俭——他是不是对财产没有什么概念?
江小瑜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钱,如果她能拥有其中万分之一的财富,便足以逍遥半辈子了。可此时她没有一点羡慕的感觉,那红艳艳的色彩,是人血染就的。她不能花,也不想花。
说不定,他下个目标就是她和魏知非。
能够出现在那个文件里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
她晃了晃神,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
魏知非曾说自己见过李迩,就在魏家村的雪夜,李迩站在寒风呼啸的柴门前,提着一个黑箱子,个子高高的,风衣摆动。
而那个时候江小瑜才刚刚穿越到这里,自然与他无缘碰面。
也许,从一开始,李迩便已经在了。
也许,顾朗从一开始,就在打魏知非的主意了。
他们和魏知非的相遇,远比江小瑜要早。
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之前都做了什么,以及他沉默外表之下的真实目的。
魏知非有一张和李迩神似的脸庞,黑眸凉薄,不笑的时候,脸上尽是无边的冷酷。但因年纪尚小,眼神里传递出的目光尚有温度和稚嫩,也会柔柔地笑,乖巧地喊她“小瑜姐姐”。
而李迩就是个闷瓶子,一天天的,不怎么说话,仿佛世界里清冷的只剩他自己。
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完完全全不搭边。
可此时此刻,那两张脸,在她的脑海里,又渐渐重叠在一起。
江小瑜心里隐隐又有了一个设想。
两个人长得这么相似,莫不是有血缘关系?
之前心里就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猜测,但从未深入想过。
那晚灯光昏暗,江小瑜来不及细看。只能隐约回忆起昏昏沉沉的李迩躺在床边,他领口下锁骨上的疤痕缠绕凌乱。除了有一部分是刀剑划出的,其实还有一些老伤口。
很像是,做手术留下的刀口。
——那心脏所在的位置,随着十几年岁月的沉淀,只留一抹暗色的印记。
江小瑜顿了一下。
她怎么才反应过来?
李迩说过,江母于他有救命之恩。
所以孤僻如他,才愿意帮江母照顾女儿。
还有什么恩情,比将一个患有先天性绝症的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更大?
她顿悟了。那无比蹊跷的刀口和惊人相仿的容貌……
所以,不是魏知非和李迩长得像。
——是李迩和魏知非长得像。
他们的眉眼是那么的相似,而且是那种即便是父子也达不到的相似,完全相同的五官。
只是李迩张开了,如今更为俊美绝伦。
原来清秀的脸庞如今轮廓棱角分明,冰眸幽幽,在静默时若寒冷的星子。
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凌然和淡漠。
因此气质上,就完全和魏知非不一样了。
所以之前她才总觉得这是两个独立的人,以至于根本没有往这边想过。
她一直憋着没有问他魏知非的事情。
但其实已经不用问了。
因为这几天,其实魏知非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旁。
或者,应该叫他——十二年以后的魏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