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见老娘这样说,不由跟着问一句:“开颜明天来?这安排是谁出的主意?”
宋母连忙道:“我说的,我让她回去,猫猫也更粘我。”
“知道。妈你睡,我关了灯想些事。走廊灯够亮。”
宋运辉看老娘睡觉,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还是担心儿子半夜不会叫醒她,担心孙女半夜起来没人照料。再想到程开颜,不由怒气中烧。这当妈的,今天什么日子,别人要她回她还真就回了,上不能体恤婆婆的老迈,下不能体会女儿的痛苦,做人要是没脑袋也就罢了,可连起码的道理都没有,活得可叫浑浑噩噩。女儿刚开完刀,她忍心走开,一颗心还真坚硬。以前以为她工作不好,不爱用功,总昨天叫嚷着出错挨批,今天担心着工作压力,起码家里照料得好,与他爸妈合得来,没那么多婆媳纠纷,现在看来……她只管住县城一条商业街。人,活得怎么在做人都不知道了,这么漠然,真让别人无力。
宋运辉忍气,掏出纸笔,趁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给明天早上会来接班的程开颜留纸条,要程开颜明晚别先急着离开,等他下班过来安排他出差时候一家人照顾猫猫的时间表。他估计,程开颜明早肯定不可能早来,不可能坐五点的早班车在他还没离开医院前赶来。对着这样无知的妻子,还有对着这样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父母,他真是担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愿意让厂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务事,此时他没办法,只好打定主意,让秘书天天过来看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他久久看着熟睡的女儿,看着有一半长相酷似妻子的女儿,心里发狠,说什么也要亲手管束起来,不让女儿学她妈,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东宝的事。也是如此让他痛感无能为力。当下办事,谁不知道其中有关系需要勾兑,可谁能像雷东宝那样清清楚楚给人留下把柄。这一来,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宋运辉因为陪着女儿无法睡觉,杨巡却是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一下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陈平原的案子,大家谁都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作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凭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或者让擦边球小伤筋骨。也因此,个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这下,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而明确的表态,必须派得力人手下去,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待。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后议论。而难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了。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他早知道这等处理经济问题的敏感时期,他即使想走关系请人情,已经是艰难,因为谁都不愿在敏感时期和敏感问题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势必将在挂靠问题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权人士说话,承认他的公司只是挂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强完结。这对他这个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的人来说,已是艰难,因为这已经涉及到千万资产。而眼下,被雷东宝和小雷家行贿证据被搜这么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弹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间游走的定性,将会走向从严。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他没想到宋家也有事,从来上班早到的宋运辉也会准时。
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没法接触到电话,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几乎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有人还说,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话说得很难听,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雷书记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起码在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已经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村长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女儿还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无法托付,还有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前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写下纸条吩咐程开颜多做夜间陪护,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待未来两周工作重点,又赶紧回家收拾了行李行头,急匆匆先飞北京,连去医院看一眼宋引的时间都没有,纸条还得装在信封里,让秘书带给程开颜。一家人,现在都留在医院陪着宋引。
想到女儿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法陪在身边,想到女儿小小身体上五花大绑似的绷带,想到昨晚女儿看到他时候深深的依恋,还有想到白发父母因此多一层的操劳,他心如刀绞。此去两周,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可他还是必须立即赶去北京。
此时他深深感觉,如果程开颜可以托付……
但程开颜不能托付。他此时既然不能一个人撕成两个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里念叨:猫猫,宝贝,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补偿你。
下了飞机,他直奔老徐办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尽的宋运辉,不知道宋运辉这是为了女儿为了心疼老母一夜没睡,还以为宋运辉是为雷东宝的事奔波如此。他见面就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了解他的人都会帮他。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解释。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丘庄那个禹作敏一样,传说占据村庄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通过政策引导,不让雷东宝无知者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哪里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帐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到后来我国其他行业与国外资本合作合资,解决国内企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巡讲话你们应该已经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南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了。”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宋运辉回头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问到只有老父一个人在家,程开颜果然听话陪在医院,他总算是有些放心。嘱咐父亲回头要母亲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用过多久,这个他花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最先肃清的是他的红帽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