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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第十四节

“不一样,他那儿是新企业,从头开始,谁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儿是老企业,技术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带头抵抗。唉,反而是刚开始扩建的新厂容易管。”

杨巡心说,杀心重点,开掉几个,看谁还敢闹。难不成少一个工人机器还真转不起来?但这个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给萧然的。

萧然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嘛,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今天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日本人怕别人当他们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这是在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像是会杀人似的,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已经给他们的钱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总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着国家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的时候,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必需公平合理地对待他们以前的付出,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的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做人心里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没这效果。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顾客前来消费,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他们很可怜,而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还是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时候就饿着呗,饿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高中一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帐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那就没个完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可怜的样子,而那些人本来可以悠悠闲闲过他们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做些什么,有所补偿。总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补偿款。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口齿伶俐,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出有余地的话。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看来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确切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我误打误撞买的一些原始股,现在应该翻了很多。”

“不行,现在卖股票不是时候,二月份狂跌后还没恢复过来,现在卖太亏,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这行的。可是……咳,股票还在我爸爸手里,你借电话给我。”

杨巡立刻放心,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割肉抛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会答应。他将电话交给梁思申,果然,他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从梁思申的每一句话里,他听得出,梁父拒绝得非常干脆。他心疼地看着梁思申愤怒地结束通话,但不准备放弃他的坚持。他开始有意岔开话题。

“你说帐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时间。”

梁思申挺沮丧,白了杨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饭。爸爸拒绝了她,爸爸也是与杨巡一样的意思,政策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节外生枝。爸爸还说,口子不能开,一开没法收,谁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理由问她要钱。爸爸支持杨巡。

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见梁思申生闷气,笑着道:“我大方,让你咬一口吧,别生气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猪肉。”

“好好好,我是猪,反正今天一会儿狼一会儿兔子的,再做一回猪也没什么。对了,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问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不好总给杨巡脸色,杨巡又不是她什么人。只得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说出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拿的也只是有限几个工资钱,拿多了上面主管部门要批评,下面工人要反对。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来,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做到今天,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几乎是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后面一个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因为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地提到类似的宋运辉的姐夫,她这才留意着听。她听着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但是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那就不对了。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其中颇有比较,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那也是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只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而对于申宝田,我完全不熟悉。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再想办法。”

对于梁思申的退让,杨巡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能这么讲理,令他简直有浑身巧舌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他立刻又抓住重点,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当朋友,是因为喜欢我?哈哈……”

“是啊,喜欢你,怎么了?好奇怪吗?至于笑成这样吗,嘴巴都塞得进拳头了。”

杨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兴了,我很喜欢你,终于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杨巡表白的话才到嘴边,忽然发觉不对,两个人的喜欢绝不是一回事,他倒不怕说出来让梁思申说自作多情,他就怕说出来后人家女孩子尴尬,以后避而不见。他低头干咳一声,抬头就转了话题,“我们还是说正经事。申宝田申总这个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脑袋,佩服他的手腕,还佩服他的义气。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申总算一个,宋厂长也算一个,没其他了。我特别能体会他创业时候吃的苦头,他那些走南闯北打开市场的事情,我也遇到过,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业稳定手头有钱后,那些进一步发展的考虑,或者如何转型的考虑,也是我的考虑,我们经常聚头聊天,我从他那里收获很多。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拿我当朋友,把他实在没法说出来的小算盘说给我听。我不会逼你答应,我只想请你帮我,帮他等于帮我。你慢慢考虑,不急,这事就算是运作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帮帮我。”

梁思申看着杨巡的态度,心中疑惑。但是杨巡不等她再次说出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商定下来的操作办法。原来申宝田的工厂不少产品出口,申宝田想用低报价转移资产出境,然后用这个差价通过梁思申进来合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透露,没人会知道实情,环节之中只有申宝田最须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个人拿了钱蒸发。那就是黑吃黑,申宝田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申宝田要找的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申宝田通过萧某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过杨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资,以及为人,说什么都认准了梁思申,要杨巡千万帮忙。

杨巡口才好,说了这些后,又介绍方案最终确定前的一波三折,说明申宝田的诚意和难处。梁思申都无法插嘴。便是连结帐时候杨巡都在说,杨巡还能准确地摸出正好的钱付账。一直到车上,杨巡不得不中断一下,梁思申才有机会问一句:“你这张嘴是怎么长的?说得我现在感觉我要是不答应你,简直罪大恶极似的。我现在的感觉是,堂堂申大总经理太可怜了,简直是水深火热。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见死不救。”

杨巡笑道:“那你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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