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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第十一节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得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休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的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B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她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边不亮西边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办妥手续,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给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地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

杨巡心里吃惊,这么快?他记得昨天赶杨速出门时候已是中午,难道他们昨天一下午时间就召集人手,还拆了两间平房?他稍一转念,便已明白杨速的想法,但他也没表扬什么,只是问:“那些工人怎么处理?”

杨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大哥的回答,见大哥回答得与往常无异,不禁紧张得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他这时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绪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别这么如常的平静。“工人暂时没处理,我们派人守着路口,不让那些人接近。等两天后厂子平了,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杨巡“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心说哪那么容易,原木器厂厂长从国家手里买下厂子时候,对工人是有白纸黑字的承诺的,现在厂子转手给他,当然承诺也得由他担着,他起码得付那些工人一笔工龄买断费。可是,他现在哪来的钱付这些?不用问,不久前二轻局那两个厂的工人堵着他闹的局面很快又会发生。

杨速想帮忙,但杨巡摆手不让,他只能站在狭小的厨房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哥,又小心地问:“大哥,今天他们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来,可以对付,可如果人一多起来,我们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敌众。到时怎么应付?”

杨巡鼻端重重呼出一声粗气:“跟他们说,我们只买厂,没提工人,他们有什么要求找他们前厂长去。就这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该谁负责的事搞成一笔糊涂账,加紧拆了木器厂盖市场。政府没有推翻既成事实的理,以后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杨巡点点头,盛出一碗稀饭交给杨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来。两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辆摩托车去了市场办公室。

除了沙哑的嗓门和蜡黄的脸色,杨巡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办公室,先占了寻建祥的位置办公,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拆毁木器厂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挥下一步的行动。寻建祥和杨速听着杨巡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思路,都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杨巡并没有对于他们的速战速决有所表扬,或者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欢喜,但他们依然心安,只要看到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主心骨回来就行了。

果然,下午开始有木器厂工人陆续得到消息,到拆迁现场吵闹。杨巡没过去亲自处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与杨速等人吵闹,看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拍着大腿绝望地哀哭,他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绝望的内容差不多。他只看了会儿,便旋身回去办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胀。他揉揉小腿,一个传呼打给寻建祥,让寻建祥过来,商量怎么谢谢宋远辉前天相帮。他记得宋远辉前天晚上离开时候的眼神,但是宋远辉的眼神是宋远辉的意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感谢,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寻建祥不明就里,不明白以前宋运辉多大的忙都帮下来了,大家一直这么处着,怎么这会儿宋远辉才开车运载一下,杨巡就要急着表示感谢。他要杨巡不必急在一时,杨巡却坚持要马上。寻建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这种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礼出去,都不知道送什么才好。还是杨巡想了会儿,打电话给一个管冷库的朋友,让准备一箱鱼虾,要寻建祥去拿了送宋远辉家。也只有寻建祥现在还走得进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因为全东海总厂的人都知道寻建祥是宋远辉以前在金州时候不要前途维护的朋友,寻建祥是宋远辉有情有义的证明。

宋运辉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给他看的海鲜,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让父母收下,但没打电话给寻建祥或者杨巡一个回复。他有意渐渐淡出杨巡和寻建祥组成的那个圈子。他这时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渐渐淡出雷东宝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烦,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辈子扛着,他还有自己的事。

新市场的建设在杨巡这个已经指挥过更大规模商场工程的熟手指挥下,进度迅速推进。有人说,几乎是今天看见挖坑,明天看到柱子竖起来,后天几乎可以等着看封顶。虽然这话夸张,可是连建筑工程队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杨巡的指挥,服服帖帖照着杨巡的指挥飞速推进。而那些原木器厂工人的抗议吵闹,都被湮没在现场的隆隆机器声里。

工程的钱居然难得地来得容易。他跟已经贷了几千万的银行谈判:继续支持,还是收回货款。如果现在想收回货款,要钱没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没话说,但肯定得给银行造成烂账。但是新市场造起来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就有规模效应,仗着现有的市场人气,租金很快就会到账,可以细水长流地归还货款。明眼人谁都不会算不出这笔账,于是银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贷一笔款给杨巡,专款专用,建造新市场,算是开源的意思。杨巡当然知道投桃报李,拿到货款后,偷偷塞了主要负责人八千美元。

这个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初春也已经过去,即便是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都绽放出春天的气息。轰轰烈烈的夏天正势不可挡而来。

雷东宝在这个春天的清明时节,照旧给宋运萍上坟之后,两脚一拐,拐到老书记的坟前。

因为老书记以前死地不明不白,他家人虽然闹过一次,可终究这事不是见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后一直无法在村里抬起头。因此清明自然是赶个星星还挂在头顶的黎明,赶在众小雷家族人前面把坟上完。待雷东宝到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坟头新土已垒,杂草已除,蜡炬成灰。

雷东宝才刚站住,韦春红已经随后跟来。韦春红见雷东宝俯身细看坟碑,奇道:“咦,你当是逛街啊,谁家门口都串串。”

雷东宝摇头道,自言自语地嘀咕:“乙丑……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东宝掰着手指头数了会儿,倒吸一口冷气,“都十年啦,呵,十年。”

韦春红不解,但她挺迷信,当着人家坟头她就不问了,等雷东宝在坟前规规矩矩拜了三拜,两人一起走到山脚下,韦春红才轻问:“谁啊,族里长辈?”

雷东宝摇头道:“老叔,我之前的大队书记。”

“那他去那年年纪还不大啊,生病?”

雷东宝还是摇头,可欲言又止。这会儿韦春红却想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这事还真全县都知道。看起来你们小雷家村的书记位置不好坐,谁坐谁翻船。”韦春红说着,忍不住抬头瞟向刚才遇见现任支书雷士根的方向。

“对,邪门。”雷东宝听着点头,这时一路都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地上山下山,不断有人与雷东宝打招呼,雷东宝都没法跟韦春红细说。他似乎有很多想说,可又说不出口,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心里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当时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话,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么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书记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书记还会不会羞愧地走上绝路。也很可能老书记换作今天就不用作出伸长指甲的事,因为今天的分配他已经有意思地做了侧重,老书记既然能得到应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为了儿子结婚绞尽脑汁贪公家的。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隐隐觉得老书记当年有些冤。他当年似乎不应如此赶尽杀绝,做出大动作的处理。

路上一直人来人往,韦春红因此到家才问:“以前听说老书记贪污,贪好几万?”

雷东宝摆摆手,道:“别提了,这点子钱,放现在跟毛毛细雨似的,那时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韦春红没放过雷东宝,瞅着婆婆出去,小声问:“你处理的?肯定你处理的。”

雷东宝白韦春红一眼,道:“操,不说闷死你?”可心里闷闷的,好多话憋在心里想说,看韦春红冲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转去厨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闷闷地道:“社会变很多了啊。”

“人也变多了。以前这事谁都恨,现在捞得着是本事呢。今早吃饭早,再吃个清明团子吧,我一起给你热了。”

雷东宝似是没听见似的站着发愣,愣了会儿,就转身出门了,抛下一句话:“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饭还早呢,别半路饿死。”韦春红追着出去,拉住雷东宝坐下,又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厨房。她准备离开小雷家后去前夫坟前走一遭,但这就不跟雷东宝说了,说不说都一样,雷东宝又不可能跟着她去拜她前夫。不过她刚才倒是去宋运萍坟前拜了,这还是进雷家门后第一次,雷东宝这回让她去,她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拜的时候她暗祷宋运萍保佑她给雷东宝生个儿子,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指望非常渺茫。

雷东宝喝茶吸烟,再想起老书记,心说如果照过去的标准,他现在是比老书记还坏,估计士根现在看他,是又气又无奈吧。可是他这不也是大势所趋吗?要再跟以前一样,还有谁跟他干?都肯定学着忠富跳出去单干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雷东宝闷声吃了清明团子,与韦春红一起出门,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车间的框架已经搭出来,上面屋顶也已经做好,这一套现在都做得熟门熟路,不需要再找工业设计院绘什么图纸,雷霆公司自己的工程师能就着原图纸把工程做出来。当初村里出钱送孩子们去读大学,到底还是读出点花头来了。现在一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工地上现在一边砌墙,一边安装行车,车间地面的设备基础则是处于保养期。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一切这回都不是在正明指挥下开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后起之秀。雷东宝年后无视正明的不快,将指挥权交给新人。新人得到指挥权则是欣喜若狂,知道这是他们新人们的机会,因此那么一帮新人齐心协力,出谋划策,由一个在外地合资公司干过一年技术员的新人统筹,有机安排安装计划,使车间土建和设备安装一起上,据说这叫立体施工。新电缆车间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样,进展迅速,让雷东宝很是欣慰。

他到现场看了会儿,便走开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里都藏着一股劲,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骂,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绩向他献宝。

到了办公室,见正明和红伟都在,似乎是等着他回来的样子。雷东宝看着红伟,伸手一把抓乱红伟的头发,道:“你喷多少摩丝啊,头发都硬得火柴棍一样。”

“这叫发胶,喷摩丝的是正明,你看正明头发还绕出个圈圈,比娘儿还娘儿。书记,中饭让吃吗?”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东宝坐下,看看两个手下一个刺猬似的头,一个大盖帽似的头,越看越难看,只好当作没看见,对红伟道:“祖宗大人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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