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因为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熟门熟路地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做后面狭小位置的那种。外公虽然假寐,却是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着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轰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的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地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做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回道:“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你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是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你难道还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光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外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候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还是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人歪理,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但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加油在雷东宝面前晃,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的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是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到小雷家里的里子?他们看中的都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与众不同的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都被外公骂得开窍。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在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布置一番明天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痕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都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算好的,农村一般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是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道:“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是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厂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得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道,“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来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的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拉,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事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你们大陆的政府刚开放,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保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人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的,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笑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社,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的大红横幅,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雷东宝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略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话都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的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的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几个,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等几句话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回答是,铜矿冶炼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等一系列问题。大家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
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有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回到宾馆,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求请他吃一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可请陶医生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情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传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就表达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看到过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是个肯开口相求的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的交易,他便轻易地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他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大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地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为陶医生帮忙甚多,心理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会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己成本定销售价格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了,更多的是对雷东宝这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去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的,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插手投资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虽然已经有些悖,但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要“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法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他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有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就够了。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他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的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嘛,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道:“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那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都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