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当即想到,这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感地拦在门口不让进,而宋家父母多年以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闯上门来的女儿追求者,以前偷偷摸摸来门口张望的都比这个强。只有宋运萍一脸惊异,但面对雷东宝热烈的直视,立刻低下头去,看到弟弟拦在门口,她忙轻轻说一声:“雷同志请进,还没吃饭吧。”
雷东宝眼里只有一个,压根儿没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但听宋运萍邀请,却又难得收起包天大胆,违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几天你弟弟帮忙,我们承包搞得很成功,我过来谢谢你们。一些些东西,我挂门口,我走啦,你们慢吃。”话是这么说,东西也挂门口了,可脚底下却没移动的意思。
宋运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没瞟到雷东宝,就又低下眉,从喉咙底下哼岀一句:“大冷天的,进来喝口汤吧。小辉,给雷同志拿凳子。”
雷东宝早高兴地应声跳进门。宋运辉却看着姐姐走向厨房的身影略微迟疑,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一把小圆凳搬来,换下自己的椅子,请雷东宝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没有。雷东宝进门就冲宋季山夫妇客气地喊“叔,姨”,但这声音却打架似的,又响又硬,一下给这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家庭带来喧闹。宋运辉依然没说什么,只默默旁观,看父母并不是很热情地请雷东宝入座。
宋运萍当然不相信雷东宝已经吃了饭,好在中饭晚饭是一起煮的,饭锅里还有,她取来一只蓝边碗满满盛了一碗白米饭,想了想,又拿饭勺将饭使劲压结实,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着雷东宝饭量大,怕他客气吃一碗两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着饿着。这一碗饭,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东宝将饭碗接到手里,就感觉出异样,他心里非常高兴。这说明啥?说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运萍到门边将猪肝猪蹄拎进来,将门关上。门这一关上,礼这一被收下,雷东宝就感觉自己与宋家人是一家人。
宋运辉也看出雷东宝手中这碗饭的密度,他心里很不情愿,可对着一桌都不说话的人,还是他来开口,因为他已经十九岁,已是成人,这个家,他应该起中流砥柱作用了。“雷同志,你们最终采用什么承包方案?”
雷东宝本来是看着垂着眼皮的宋运萍乐,见问忙道:“就是承包到户。但怕公社不让,我们说的还是承包到组,承包书上面也是写组。”
宋运辉一笑,刚想再说,却听姐姐说话,“那大伙儿春节后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队和我们红卫大队是一个公社的吗?”
“不一个。”这话是宋季山回答的。
雷东宝却才知道不是一个公社,他当兵之前不会关心这些,当兵回来才没几天,又都是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了解这些。他见宋父回答了一个问题,就很虔诚地回答另一个问题,“春节后也得看天气,地里的活还不一定要开始做。不过上次我们遇见地方你们还记得吗?那儿有座砖窑,我那天看了,还中用,想春节后尽快把它修好,烧起砖来,给大队里添点收入。”说话时候,雷东宝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饭本来就快,入伍后抢着吃饭,以便能抢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没一点吃相。
宋家人都诧异地看着雷东宝吃得虎虎生风,只有宋运萍却问她爸,“爸,你说街道下午还有人吗?”
宋季山道:“应该有人,明天才开始春节放假。”
宋运萍毫不犹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着回去吗?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个人?”
宋运辉一惊,立刻想起初遇雷东宝后姐姐说的话,隐隐明白姐姐要雷东宝一起去公社是什么事。他忙将饭碗放下,看住姐姐,严肃地道:“姐,这事我来,我等下饭后就去。我们不能麻烦雷同志。”
“我去,没麻烦。”雷东宝不知道什么事,但现在他心里什么事都愿意替宋运萍做。
宋运萍没看雷东宝,却是带点祈求地看着弟弟,轻道:“小辉,你饭后去孙三伯家好吗?他答应把刚剥下来的花菜叶子都给我们,兔子好几天没吃上青饲料了,你力气大,多去背些回来。小辉……”
宋运辉摇头:“姐,原则性问题。”
宋运萍还是轻道:“没那么严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初一再去人家家里拿花菜叶子,很不好。小辉,你去吧。”
雷东宝却想到前儿他伸手想拉两姐弟上来,结果做弟弟的没点男人样子,先伸手抢着上来。他想,这个弟弟难道又想在力气活上面挑肥拣瘦,想把扛菜叶子的力气活扔给做姐姐的?虽然做弟弟说起承包来头头是道,但雷东宝却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犹豫地对宋运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来顺便把菜叶子扛回来,没差多少时间。”
两姐弟都知道雷东宝误解了,宋运辉不得不妥协,郁闷地低头吃饭,“我会去。”怕没说清楚,又很不情愿地补充,“扛菜叶子。”
这会儿功夫,雷东宝早吃下一碗饭,宋运萍见他饭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饭碗又飘进厨房,雷东宝忽然想起他才刚说过他吃过饭,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运萍把结结实实一碗饭拿来,他还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还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鱼,有粉丝肉汤,还有油豆腐烧肉,在雷东宝的一起努力下,饭菜全部吃完。这让宋家人第一次见识了雷东宝的胃口。
宋运辉不愿看到姐姐与雷东宝这种人一起出门,吃完饭就抓两只竹筐,拎一根扁担赌气出去孙三伯家。宋运萍怕父母钻进厨房里询问,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来邀雷东宝一起去街道。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在狭窄的村路上,还是一前一后,后面的雷东宝两眼只随着宋运萍走。
直到走到空旷点的地方,宋运萍才声音跟蚊子似的对雷东宝道:“谢谢你还特意送猪肝猪蹄来。我叫宋运萍,我弟弟叫宋运辉,我弟弟已经在大学读到二年级了。我们家成分不好,听说现在文件下来可以给摘帽了,有人已经落实政策,可我们去街道问问,人家总是不耐烦地让我们等,欺负我们呢。想请你帮忙……”
雷东宝粗中有细,一听就明白,以前部队里时候就是那样,那帮坐机关办公室的特势利,要他们做事,常得三请四请,陪足笑脸,才给你懒洋洋做一些。但这帮人也常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家人都是文绉绉的,再说成分不好底气本来就弱,上去找人办事还不得无功而返?他很高兴宋运萍不拿他当外人看,爽快答应:“我们就是一个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办事。你家养着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宽了,两人走在一起,雷东宝可以看到宋运萍冻红的侧脸。
宋运萍低头轻道:“我们养的是长毛兔,到现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只了,我一个人养着,收入已经比我爸妈工资好。要是我们家也能承包一块地就好了,我种上一亩番薯,兔子就不愁过冬了。你家要不要养?”
雷东宝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刚承包的地,忙道:“要,怎么养?”
“开春我抱一对给你。现在天冷,你没准备着兔子吃的,长毛兔又娇,还是先不忙给你。”
雷东宝想到这样一来又有借口找宋运萍,而且可以借着养兔子取经一找再找,喜得差点手舞足蹈。可惜红卫大队离街道办公室近,没说几句话就到街道门口。
敲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杯茶一张报纸,见人进来,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紧的,都没人开腔,两人继续看报。
雷东宝见宋运萍对他朝着一个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这个人。他走过去,自己拎一把凳子坐那人桌边,伸掌一把将报纸拍桌面上,另一手指着宋运萍对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过年的,你给个准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皱眉抬头,见是一个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须得蒙混,便懒懒地伸个懒腰,道:“排队,说过多少次了,排队,总有轮到你们那一天。都像你们那样想着插队,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你们怎么排的队?我们排第几位?哪天可以轮到?”
那人懒懒收拾报纸,却对宋运萍发问:“他是谁?你家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雷东宝抢着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问你,你回答。”
那人却“嗤”地一声,斜睨着雷东宝不屑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问你……”话音未落,那人忽觉腾云驾雾,脚底生风,晕眩过后发现,他被劈胸抓起,顶到墙上。雷东宝比对自家的事儿还认真地对待宋家的事。那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压到眼前的一张煞神脸,立刻不再吱声。办公室另一个人站得远远地道:“你们干什么?我警告你们,立刻放手,否则后果自负。”
宋运萍也惊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没想到雷东宝上来就动武,偏离既定轨道。她想上前劝阻,但又闭嘴,事已至此,不如顺其发展,再回头,反而被人继续看死,更加看死。但心中开始提心吊胆。
雷东宝理都不理身后的警告,盯着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队。你今天就给宋家办摘帽。老子只问你一个字,干不干?”
那人被雷东宝拎起来顶在墙上,哪里敢回答两个字“不干”,但宥于面子,又不愿意说“干”,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得写申请。”
“然后?”雷东宝惜字如金。
“然后把申请放我这儿,等我通知。”
宋运萍一听,心说这就是了,办好的人都这么说。心中不由骂那人一声“犯贱”,敬酒不吃吃罚酒。挺方便的事,“四人帮”粉碎了,“三中全会”开了,国家给了那么好的政策,却硬是让这帮当官的给使坏了。想到宋家这么多年来在这帮人手下吃的苦头,虽然见事情有了眉目,虽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运萍却背手不去阻拦雷东宝,只觉大快人心。而另外一个人见此情形,不敢靠近,闷声不响旁观。就算他这时逞能,难保他哪天落单挨闷棍,因为谁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儿上,绝大多数人憋了一辈子的恶气。
雷东宝却并不觉得满意,不耐地将那人拎高两公分,怒斥道:“你这么大人会不会说话?怎么一茬屎一茬尿没个完的。老子问你,申请后做什么,什么时候批准,老子哪一天可以拿批文,你给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来。”
宋运萍听了差点忍俊不禁,那人却淋着冷汗从嘴里放出屎尿屁,“申请得党组开会通过,每星期只有礼拜五一次,这中间隔着一个春节,我真没法给你确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过了元宵就来问你拿手续。行不行,说一声。”
“行,行,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们拿申请报告。”那人被吓到崩溃,不再继续讲究面子问题。
雷东宝这才放开那人,叉腰坐到桌边。忽见宋运萍接了申请报告单取笔要填,忙起身将位置让给她,看她轻轻巧巧地在纸上填写秀媚的小字。雷东宝觉得这些个字只只好看。
办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出来街上。雷东宝都不等走远就扯着他一贯的大嗓门道:“元宵过后,你别自己一个人来,会吃亏,等我一起过来拿结果。”
“是,谢谢你,雷……”宋运萍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本来称“雷同志”,可经此一役,觉得再这么称呼,有点对不起雷东宝。究竟是女孩子家家,不好意思太主动,不由红了脸,可脸上满是笑意。想到刚刚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们家面前耀武扬威的街道负责人就像纸老虎一样的不堪一击,想到雷东宝简单直接解决问题,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落实,宋运萍真是激动得想拍胸大笑。可这是在大街上,在雷东宝面前,她硬是忍住不好意思狂笑,却仰着通红的脸笑道:“我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解决。这简直比粉碎‘四人帮’还大快人心。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雷东宝却看着宋运萍彤红的笑颜,闪亮的星眸,没了刚才一往无前的气势,搓着手笑道:“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
宋运萍听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东宝,低下头轻道:“不是我没良心过河拆桥,可你回家还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请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妈可能还等着你一起吃年夜饭呢。”
雷东宝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运萍说得在理,别的日子都可以不回家,今天年三十怎么能让寡母一个人等着操心。他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家里只有我妈一个。我刚复员,我们小雷家大队造反派书记今年才倒台,他们在的时候个人养猪养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他们越闹社员越穷。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头发动社员女人养猪养鸡还有养兔,男人拉土烧砖,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带小雷家大队赶上你们红卫大队。你一定得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