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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 第二节

杨巡察言观色,忙笑道:“雷厂长误会了,我们成批卖给国营厂的电线,一般都给居民买电线剪下几公尺后的卷,反正他们拿去厂里,电工自己还得偷剪几公尺回家,没人会查。可我们这样剪了包装会松,碰到仔细的会被看出来。不如你们这儿先扣下几公尺,我们把价钱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画红圈的这几种,就要短尺的。”

雷士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猫腻,不由与瞪着眼睛的雷东宝面面相觑,嘻笑道:“哪有这样作弊的,不怕让人查出来砸你铺面?”

杨巡“嘿嘿”一笑:“我们小本经营,看到国营厂采购的又得递香烟又得送好处,不从这里短斤缺两还赚什么?他们拿了好处,还哪里会来砸我们铺面。”

雷东宝道:“还有比红伟更滑头的。你们都那么做?”

杨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货,他到处上门推销,找的大多是国营企业,最需要这种短斤缺两电线。但他嘴里说:“都那么做,否则我怎么知道。雷书记跟雷厂长慢坐,我自己去车间量尺寸。”

雷东宝看杨巡笑着露着两颗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远,才道:“这人谁敢用他?谁抓得住他?说话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什么时候让他骗了都不知道。”

雷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们给他定做一批,我们自己不干,还是足尺。不能明着开这个口子,我们那么大摊子,要是都学会生了那小心思,我们还怎么管得过来。”

雷东宝点头。想了会儿,道:“你防着点,如果有人开这口子,敢昧村里钱,先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几年牢。看谁还敢。”

雷士根犹豫了下,“四宝说,老书记收人钱物,批低价砖给人。”

雷东宝一时愣住,死死盯住雷士根,好久不语。这时杨巡回来,跟雷士根就着各种规格谈价,将价格压到他满意地步,才交出预付款,约定后天取货。雷东宝一直不语,双臂抱胸前发呆。连杨巡走时打招呼说再见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雷士根回来,他才难得地压低声音,问:“你调查了没有?”他知道雷士根不将细节调查清楚绝不会胡说八道,与四宝为人大不相同。雷士根既然说了,那就确有其事,所以这个问题才严重。老书记是他恩人,又是德高望重,哪里能往死里打。

“调查了,证据确凿。跑拖拉机的好几个人知道。”雷士根取出一只信封,“里面是证据。”

雷东宝拿来证据细看,眉毛越拧越紧。看完,拍案而起。雷士根忙也跳起来,一把拖住雷东宝,“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没跟你讲,先把外围调查做好了才告诉你。你妥善处理,老叔与别人不一样。”

“大伙儿都看着。”雷东宝简直可说狰狞。

“可他是老叔,不是别人。”雷士根死死拖住雷东宝,“或者悄悄把他撤职了,算他退休,对大家有个交待。”

“不行。”雷东宝大力挣出去,“你守着电线厂。”便走了,直奔砖厂找老书记。雷士根无奈,拿起电话想跟老书记先说一声,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他相信雷东宝的处理,但他担心,他最终还是没敢大意,骑上自行车远远跟去。

雷东宝找上砖厂,直奔老书记办公室,一声不吭进门,关门,关窗,将信封扔老书记面前。

老书记不知是什么事,打开一看,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雷东宝盯着老书记,咬牙切齿地道:“老叔,你是老叔,我先来问你,怎么处理。”

老书记还是不吭声,摸岀一枝香烟,却双手颤抖,火柴划不亮。雷东宝没帮忙,依然盯着老书记,也不言语。

有人来办公室找老书记,机灵的在窗外一看里面那肃杀气氛,立马乖乖溜走。愣头青的敲门,却没人搭理,只好走开。里面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坐足有半小时,老书记才终于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一枝烟。

雷东宝拿出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才闷声不响等着老书记将一枝烟死命地抽完。原以为老书记这下总该说话,没想到老书记晃晃悠悠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向门口,却依然不表态。雷东宝不得不仗着年轻身手好,一脚伸出去险险地拦住门,不让老书记打开。“老叔,给句话。”

“你看着办。”老书记站在门前,并没施力开门,却也没看向雷东宝。

雷东宝愣住,一张脸更黑,想了一下,便将拦住门的腿撤回,“老叔看着我长大,最后给你的机会不抓住,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求你拜你,你会放我一马吗?我太知道你。”

“既然太知道,为什么你还明知故犯?你自讨苦吃。”

“又没多少,我没想到有人敢查我。现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说着话,老书记打开办公室门,却看到赶着进大门的雷士根,自言自语:“好样的,雷士根,狗奴才。”

雷士根感觉到老书记的目光如刀刮过他的脸,当然,他的招呼老书记不会应声。他看着老书记走到大门口,试图骑上自行车,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车出门。他赶紧跑进办公室,看到雷东宝正好黑着脸走出来,他忙问:“没吵?”

雷东宝摇头,“立刻,红伟接手砖厂,你查账,搞个一清二楚,张榜公布。”

“其实老叔不声不响退出已经够说明问题,村里大伙儿都心里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别追查得那么彻底。打人不打脸,给老叔留点面子。”

“查!一查到底!老叔知道我会怎么做。”

雷士根犹豫了会儿,才道:“老叔知道的内情太多,万一他要求我们公布送给那些县领导和邻市电线厂领导的财物呢?他如果嚷嚷出来,事情得闹大了。”

“士根,你前怕狼,后怕虎。照我说的做,查。你以为老叔敢闹?这种事换成老猢狲都不敢闹。”

士根凡事务求百分百保障,岂敢像雷东宝般赌命。可看雷东宝那架势,他既然说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东宝也懂点财务,逼急了雷东宝会跳出来自己查,到时对老书记影响更大。正说着,红伟被雷东宝一个电话叫来,风风火火赶到,跳下自行车就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啦?岀什么事了?我跟老书记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脸色跟结结棍棍饿了三天一样。”

雷东宝简短地道:“你今天开始接手砖厂,老叔岀问题退休。最后结果出来前,你们跟谁都别说原因。”

雷士根道:“要不,开个村干部会议,大家商量决定?”

“你们都敢投票?”雷东宝瞪着眼睛反问。

红伟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雷东宝骑车离开,他才从士根嘴里得知事情来由,忍不住埋怨士根:“你这不是让东宝为难吗?你要他怎么处理老书记?你把他们两个都逼上绝路了。”

士根叹息:“我本来也不想,可我管着帐,我再不出来说话,老书记会手指越伸越长。你以为大家就看不出来?都瞒着东宝一个而已,都趁东宝忙做戏给东宝看,最好东宝看不见时候自己也学着老书记捞一票。我管帐的不说谁说。而且我再不阻止老书记,大家连我们两个管事的也会怀疑上。我唯一担心的是东宝怎么处理老书记,东宝这人一向下手太重。”

红伟想了会儿,道:“老书记也太不要脸,孙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张胆的,这么贪全村人的钱,不怕出门让人戳背脊。以前跟东宝提起过,东宝太相信老书记,放给老书记的权太大,不像对我们,每天查我们的进出,看帐跟查犯人一样。”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着红伟,好久才道:“我一手管帐,一手管电线厂和养猪场,比你更让人怀疑。不行,我得让东宝把职责明确了,否则哪天我也会忍不住学老书记贪一把。对了,得跟东宝提一下,老书记是他惯出来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银子谁不要。”

红伟忙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还行,最多吃人家几枝香烟。我们卖出去的东西,价格明摆着的,谁敢像老书记一样乱来啊。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得跟砖厂的人开个会。晚上我们在一起劝劝东宝,别把老书记逼急了,和气一点嘛,我们旁观的也省得胆战心惊。”

士根还是若有所思,有点神叨叨地点点头,去村办查账,贯彻雷东宝的“查”字诀。功课得做足,不能冤枉老书记,也不能放过老书记,但是处理手法上得劝东宝别太狠。只是,雷士根被红伟的话提醒,也担心自己哪天蹈老书记覆辙,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书记更容易,雷东宝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着,他只要做个假帐,神仙都查不出来。他现在凭良心做事,但未来呢?

士根越想越心惊,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给雷东宝那个岀过国见过洋世面的小舅宋运辉,让宋运辉这个大企业出来的人帮忙想办法,怎么管理小雷家村这些个村办企业。士根看的书多,比较能跟宋运辉说到一起,而且他认为,由宋运辉来做雷东宝的思想工作,让雷东宝改变管理方式,雷东宝才比较听得进去。

宋运辉新婚,除了工作,正天天研读梁思申带给他的管理书籍,还得帮新婚妻子程开颜看她的教科书,补她因为结婚忙碌拉下的课程。程开颜以为丈夫这个大学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都会。宋运辉骄傲,不愿承认大学分专业学习,他学化工机械的怎么可能懂会计课程,只好现学现卖,自己学习领会再教给程开颜。不过这样系统化地学习了会计知识,再看梁思申的管理书籍,容易理解许多。回头,再把所学与岳父讨论讨论,找岀国外管理与金州管理的不同。程厂长常感慨说,老外管得真细。宋运辉这才知道,他以前在西德工厂里学得的东西也只是皮毛,如今学得内髓,才知那些皮毛,却是可以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

只是他现在才是一个处级配置车间的正科级副主任,他虽然常看书看得抓耳挠腮兴奋异常,可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跟丈人讨论,向丈人建言献策,其他什么都不能做。这事儿不像以前在技术上作什么改造,这事儿触及到深层次的管理,挑战甚至可能否定的是水书记的管理思路,他怎能胆大妄为胡乱放炮。好在,与丈人这个宏观管厂的人无所顾忌地讨论,够他过足干瘾。

雷士根的求援电话,简直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令宋运辉差点在办公室手舞足蹈。多好的机会,他从来就知道小雷家村是改革的先行者,试验田,如今把国外先进的管理方式移植到小雷家这片最土气的中国农村土地上,会开岀什么样的花朵?可现在的问题是,小雷家,或者说,雷东宝,能接受什么层面上的管理变化?就像雷士根在电话里说的,可以怎样说服雷东宝接受新的管理制度?他想,因地制宜:简单,适应小雷家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现状;直接,适应农村人直来直去的个性;严谨,适应小雷家目前的需要。

宋运辉本来按部就班地运行新设备,年轻好动的心差点没了方向,差点就要研究程开颜笨拙地打马海毛围巾的手势,看如何帮她改良,这下又燃起前进的明灯,每天窝在他科级干部级别的两室一厅新住房里,研读梁思申带来的书籍,思考小雷家的现实问题,有的放矢地列出想法大纲,偶尔与丈人商谈可行性。

雷士根放下电话,总算放下一头心事,但是抬头,却见老书记的儿子倚在门口冲他客套地笑。他忙起身,没等他说话,老书记儿子就道:“士根哥,干吗去呢?”

老书记的儿子年龄比士根长,现下却跟着村里一班小伙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帮他爹探听情况来呢。士根没想撒谎,直说:“查账去。”说完锁上电话。

“士根哥,你说都是姓雷的,东宝书记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开恩一点刀下留人吗?干吗非要学包公一样逼我爹呢?”

“你他妈但凡能正经干点活挣点钱,你爹也不会给逼到今天这地步。别跟我说,我奉命查账。你孝敬,你出头替你爹顶着责任。”

老书记儿子见奉劝不成,躁了,堵办公室门口不让雷士根去财务室,“雷士根,你这条跟雷东宝后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谁的命查账?你说,你说,告状的是不是你?你这条狗,吃屎的狗……”

雷士根为人内敛,听到骂,却不急不躁,两眼看看门外晒场上探头探脑围观的人,冷静地道:“东宝书记还看着你爹面子不处理呢,你先把你爹丑事嚷嚷开来,到底是谁要你爹好看?”

老书记的儿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雷士根趁机擦身而过,去财务室。老书记儿子一看不好,这个糙人怕雷士根查出证据,那是非看住雷士根不让去财务室,抢上前去抱住雷士根不让走,力气用大了,摔得雷士根差点翻到。雷士根以为老书记儿子袭击他,火气终于上来,两人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这下,本来雷东宝连红伟都不打算告诉的事,经这么一场打斗,经老书记儿子一嚷嚷,飞速地大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仅知道了老书记贪财,还亲眼看到老书记无理取闹指使儿子不让查账,不管是不是老书记指使的儿子,这笔帐全都算到老书记头上,老书记顷刻英名扫地。

两人很快被旁人分开,有势利的帮着新发势力新村长雷士根骂老书记儿子,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出来,有息事宁人的推着老书记儿子回家,直把这个败事有余的人塞进院门才作罢。老书记本来是叫儿子出去探个动向,以便有所准备,一直站院子里侧着耳朵留神听着,没想到听到儿子将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听到有人对他的辱骂唾弃。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运动时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却被众人羞辱,再无颜出门见人,老书记后悔莫及,窝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也不敢再要儿子出去见人。尤其是想到雷东宝不知会采取什么措施毫无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开会批斗他处分他,他的党票会不会被剥夺,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针毡。外面有什么声音,他就风声鹤唳一般竖起耳朵倾听,又怕听到别人的评论,又想听到别人的评论,他茶饭不思,整天抽烟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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