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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第二节

宋运辉冷冷地道:“可是,你以为你有其他选择?你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鱼死网破别人就不会?你想坐牢几天吗?我身后还有老婆孩子岳父岳母妻舅一大家子,我能为所欲为吗?你好好回家冷静想想,你别无选择。”

宋运辉拿开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车上的手,转开车头骑车离开,留下虞山卿一张脸铁青,站寒风里发呆。其实,宋运辉心里才不管虞山卿结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鱼死网破,那破坏力,只有强过刘总工们,遭殃的是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心里很复杂,水书记对他此生的影响,他岂能熟视无睹。虽然他并不认可水书记在内贸科可能有的猫腻,可水书记出事,他当仁不让,想伸一把援手。不过,他也很无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书记与闵厂长通话的时候,他已经被扔到交易台上,作为筹码了。他只能凭良心做事吧。

他相信,水书记也会找虞山卿说话,许以条件,请虞山卿走人。虞山卿这个主事的离开,闵再着一把力,这件上访的事,几乎可以不了了之。宋运辉看不出刘总工他们还有什么上访的动力。他们又不会不知道,水书记盘桓金州那么多年,岂是他们容易告倒的。再说,价格双轨制,本来就是国家允许的政策,大方向没错。只要等虞山卿一走,水书记将所有污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刘总工他们还玩什么。

但是,宋运辉清楚地知道,反正无论如何,他的未来,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结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时。谁知道闵会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说,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闵宝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认都不行。

宋运辉想着就异常沮丧。明知山有虎,他是洗干抹净自己走近山林送入虎口。连岳父都没办法,岳父的位置,来自水书记,对上面的关系,由于水书记的压抑而空白,水书记如果放弃他宋运辉,他只有任凭闵厂长处置。岳父说,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其实,谁在水、闵眼里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运辉觉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会气馁,他只是冷心。也觉得现在做得累死累活,实在是如转盘上的小白鼠,无意义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实现他的理想,高位者却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说人生还有“幻灭”这么一种状态,他现在就差不多已经进入。

但他回到家里,还得以一家之长的责任心,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爸妈带着宋引已经累了一天,程开颜需要养足精神对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担负喂女儿吃饭的责任。可才进家门,程开颜就交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厂办的要他千万别忘记去招待所一起吃饭。宋运辉想了想,把纸条压到电话机下,对妻子微笑说,他又不是卖给金州了,他想在家好好吃顿安生饭。他接了妻子手中的女儿,看到妻子眼里流露岀的欢欣。

他父母看到他能准时回家吃饭,也是非常高兴,全家围坐到饭桌边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宋运辉看着心说,他真傻,以前怎么能如此忽略他的家人。他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强颜欢笑,但没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温暖的饭菜和温暖的亲情融化。

看程开颜放着自己的饭碗,先专心喂女儿吃奶糕,他抢过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气吧,晚饭我来喂。”

程开颜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工作狂呀,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吗?小引我来喂。”

宋季山一边儿笑道:“小辉上班上傻了。”

宋运辉看着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这个元旦可以休息两天,他也忍不住笑,将小勺子塞回给程开颜,“那我专心吃饭成吗?你们白天有没有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有啦,怎么会没有。我和妈逛了好半天呢。”

“买些什么?别又是光给小引买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们开颜买了一条健美裤,很时髦的。开颜还给我们买了阳离子布做衬衫,花了不少钱。”

程开颜眼睛亮亮地道:“妈前几天给我织了一件棒针衫,配这健美裤特别好,我们幼儿园阿姨都这么穿呢。”

宋运辉以前闲的时候还关心流行,最近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不知道健美裤阳离子是什么,“这回总算总厂开良心,奖金给我发得多,你们是该添点衣服。”他这个学化工的对阳离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阳离子能做布料?什么样儿的?”

程开颜捂着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问阳离子呢,妈,给我说中了吧。小辉是个书呆子。”说着起身把小勺子交给宋运辉,“我拿给你看,省得你一顿饭都想着阳离子。”

宋运辉笑道:“我彻底搞不懂现在的东西了,什么朱丽纹,牛肚布,乔其纱,还是以前的石磨篮、宝石篮容易理解一些。我怎么跟个老古董一样。”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们男人懂这些干什么。”

宋引看到大人们说话,她就不老实,宋运辉只好专心对付,七骗八拐才唯下一口奶糕,抬头,却见程开颜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着程开颜身上麻袋般宽大的蓝一块白一块的棒针衫,还有下面一条把大腿包得紧紧的黑色弹性裤子,真是哭笑不得,程开颜生了孩子后一直胖,穿着这样的弹性裤子,两条腿就跟大象腿一般的肥硕,偏偏上面的棒针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别人没穿时候你先穿,别人都穿时候你不穿,这才对。不好看。”

宋母忙问:“棒针衫不好看还是健美裤不好看?健美裤要十二块多一条呢。”

宋运辉摇头:“棒针衫也就罢了,下面的健美裤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开颜涨红了脸,忙道:“开颜你气质温柔,穿这种健美裤埋没你,我们不穿这种低级衣服。”

程开颜并不很领情,骨朵起嘴对宋母道:“妈,小辉老是出国,岀得眼高手低,回来也没见他穿多好,净穿着工作服而已。他还嫌我们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宁人:“什么低级高级,我看开颜穿得挺好,小辉你就是花头透,你倒是给开颜找好看的来?”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开颜抢回女儿的小勺子,还冲宋运辉得意地一声“哼”。不过她虽得意,心里却是动摇,想着回头可以把这健美裤折价给谁,她非常重视宋运辉的脸色。

电话铃却是不客气地响了。宋运辉拿起一听,果然是招待说那边催他吃饭,他没敷衍,直接说吃完饭才过去。那边很为难地做他思想工作,宋运辉并不动摇,放下电话就说,“拿我当奴隶使唤啊。”

宋季山道:“别这样嘛,工作重要,领导要你去,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回绝呢。”

“我都已经每天不着家了,连顿饭都不让在家吃吗?我又没卖给他领导。”宋运辉见女儿看着他强硬说话有些怕,忙放缓声音,“小引,张嘴让爸爸看看咽下去没有,啊……”

“就是,又没卖给他们。我们小辉大小也是个副处级干部,哪能随便他们呼来喝去的。小辉,回头早点回家,半夜风大,我昨天晚上起来给小引喂奶时候听你鼻息很重,好像给冻着了。”

宋运辉照着寻常吃饭速度吃完饭,又洗好碗,才裹上工作棉袄出门。外面还真是冷,风吹脸上跟带着毛刺似的,微疼。闵陪着中原厂的领导们已经吃完,大家又去房间聊天吸烟。这一回,他们看了新设备后,满是对新设备的问题。宋运辉把这些都记下,心说原来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别人却是不知。他回头就又写了一篇文章交给系统内杂志。那杂志编辑跟他已经熟悉,对他寄去的稿子非常欢迎。还让宋运辉有时间就每个月交一篇,他给留着位置。

第二天,虞山卿大约经过一夜思索,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也可能已经与水书记在电话里达成什么协议,宋运辉上班时候接到虞山卿一个电话,说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辆车来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电话里说,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负,等他落脚后再给宋运辉电话,以后大家都关照。

宋运辉这才略微放心,将因由告诉岳父程厂长,程厂长也说虞山卿还是走的好,不走,只有便宜闵,让闵更得势。闵越得势,宋运辉的日子只有越难。宋运辉说,他现在的日子还能难到哪儿去,前途一片灰暗,做人一点都没意思。程厂长说,他准备跟水书记好好谈谈,要水帮忙,水总是欠他们一个人情。宋运辉心说,那些人有人情吗。

但他须有始有终,无论闵想把他怎么样,水又不想帮他怎么样,他先得把事情做好,不想心有旁骛。他也不能心有旁骛,否则如果技改那么多罗嗦事岀个纰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积极着。

春节前夕,梁思申父亲果然托人捎带一行李箱的东西特意转道金州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送他那么多东西,送他的有四件白衬衫,一件V领毛衣,一条牛仔一条西裤,一套轻薄软挺一看就是高级的西装,还有四条领带两条皮带,以及领带夹袖扣等东西,甚至还有一枝漂亮钢笔和墨水,一块简单大方的手表,和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架。指明送给程开颜的是一条看上去很漂亮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项链,也有一块手表,还有看上去非常奢侈的香水、丝巾、胸针、耳环各一。宋引有两只小巧绒布玩具,会叫会笑,几本漂亮的书,两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宋季山夫妇是一人一件毛衣,和一对金戒指。其他都是巧克力。

宋运辉是在家打开行李箱的,看这么多东西他便心知肚明,梁思申这孩子人小鬼大,对“人情”两个字记挂深着呢,梁思申知道他的帮忙。但这孩子太过世故,竟然懂得这样子地来感谢他。梁思申来得匆忙,就算是她们美国商店什么都有,可要办足一箱这样的礼物,还是需要时间,再说,又是千里迢迢运来,可见梁思申的用心。对着这一箱价值没法计算的礼物,宋运辉一阵一阵地心虚。可他自然是无法退回去了,这么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么邮寄。

程开颜对着送给她的一堆物品喜欢得不得了,即算是知道那是梁思申送的,那个梁思申就是以前那张让她知难而退的照片里的美丽女孩,她都有些顾不上了。她不知道这条透明璀璨的项链是不是水晶制就,怎么能那么美丽。对着流光溢彩的丝巾,再想起那条十二块多的健美裤,心说,健美裤还真是低级。难怪宋运辉出国看多这种东西后眼高手低。不过,一家人还是都追着宋运辉问梁思申为什么要送他们这么多东西,宋运辉没说理由,只说人家小姑娘在美国继承遗产钱多,随便花。但他要求家人别带金的出去,以免被人误会。家人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他知道,他难保也有其他人也看得出。他感觉自己有些做贼心虚。

而水书记与刘总工等一干老干部几乎是前脚后脚地回厂,回来后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风平浪静。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辞职了,开金州总厂人事有史以来最令人惊奇的记录,竟然有人丢掉铁饭碗搞什么下海勾当,海,是那么容易下的吗?大伙儿都预测虞山卿会被海水呛死。而运销处内贸科的人当然是换了,换上的是闵以前分厂时候的办公室主任。

杨巡的妈还是拒绝戴娇凤春节住到杨家,在与戴娇凤的电话里,杨母说都已经两年了,又不急着这最后几个月。戴娇凤含冤带怒,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那一张大红证明。

小两口子两年相处下来,感情更好,可没了当年如胶似漆的热乎劲,杨巡先送戴娇凤回娘家,戴娇凤见杨巡走的时候没偷偷拉她到一边捏一把搂一搂,心里慌慌的,很怕杨巡已经淡了对她的心,这一回家被他妈一教唆,就给改了心思。她只好叮嘱杨巡三天就来看她一次,杨巡对已经住一起两年的戴娇凤不油嘴滑舌,实事求是说有困难,他这几天回家要拜访好多人喝很多酒,不会有太多时间。戴娇凤送走杨巡后,于是益发提心吊胆,天天如热锅上蚂蚁。

戴家父母看在眼里,纷纷替她出谋划策。

为了行路方便,杨巡叫家里买了摩托车,让杨速暑假学会摩托车,平时载着杨连杨逦上下学,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人拜年送年货。他这次东北的事情结束得晚,回来已经是阴历十二月二十八,他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电缆电线的产品,当来回来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雷东宝。

杨母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摩托车对于大儿子来说是工具,虽然要一万多块钱,她不知多心疼,可还是咬咬牙托关系帮大儿子买好,平日并不怎么让杨速他们用,怕用损了。只有天气不好时候,最娇的杨逦上学去不方便,她才肯网开一面让用一下。放在家里,她没事就擦拭上油,一辆摩托车半年下来还跟新的一样。杨巡骑岀去,她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万万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儿,臭,是难免的,奇怪的是到处热火朝天地在挖沟,老人小孩都忙。杨巡先到电线厂对帐,完了到村办找到雷士根说话,好一会儿才见雷东宝大冷天满头是汗的回来,原来也去挖沟。老徐来一趟,要求雷东宝把明沟变成暗沟,他记心上,也照做了。

雷东宝进门就问杨巡:“都说你有老婆了?我记得你才二十出头吧。”

杨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书记你亲自挖沟?”

“亲自你个屁,我又不是国家领导,挖沟能少我块皮?马屁没这种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这小赤佬做啥事都抢人前面。杨巡,听说酒席也办了?怎么不叫我们去?”

“酒席还没办,我这不还没到结婚年龄吗?就在东北请朋友们吃两桌,算是见个面。这边没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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