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看看客厅里同样关切看着他的父母,忙硬挤出笑容,道:“没事,不是我的事。水书记还是支持我的。不过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书房想想,你们别理我。”
程开颜一向知道丈夫考虑重大问题时候喜欢一个人关屋子里想,这与她爸爸的习惯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脑子几乎二十四小时运作,梦话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饭时间和少许闲聊时间,基本上就是闷在书房做事,程开颜已经习惯。但程开颜敏感地感觉到今天的宋运辉有点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觉到,因为小引已经被安排睡觉,有闲暇的宋母与程开颜竟不约而同走去厨房,动手给宋运辉准备茶杯。
宋母压低声音问程开颜:“你说会是什么事啊,小辉这样的脸色我从来没见过。”
程开颜摇头:“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觉得小辉脸色很不对。妈,要么你去问问他,他最听你话。”
宋母道:“以前他最听他姐的,现在都不知道他最听谁的。你跟他一个厂工作,没听到点风声吗?”
程开颜羞愧地红了脸,“我明天问问爸爸去。我们幼儿园与他的不同系统。”
宋母一向是顺民,不会用强,闻言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想,两年处下来,看出这个儿媳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么大的人,做人如此木知木觉。能让她儿子小辉如此动容的事,即使不是在金州这个总厂,放到社会上,一个乡镇的也能岀点风声,这个儿媳竟然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把茶杯交给程开颜,让程开颜进去书房。
宋运辉看程开颜进来,愣愣地看住她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热水瓶想出去,才问了一句:“小猫,你爸以前好像最宝贝你,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现在最宝贝小引吧?”
程开颜不知宋运辉怎么会问起这个,连忙点头:“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烦时候,只要带着我出去走一圈回来就好了。现在是小引,要不是天还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过去玩。”
宋运辉愣愣地转着铅笔,又是考虑好一会儿,才起身,揽着程开颜走到客厅,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妈,你们坐,我们商量件事。”
想到宋运辉刚才问到她爸,程开颜很是忐忑地问:“跟我爸有关吗?要紧吗?”她一急,声音不由带上哭腔。
宋运辉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没太大的事,也好在水书记今天给我打预防针,让你爸有个适应期。你爸最近会有工作调动,这个调动,对我们小辈来说,欢迎,我们希望看到长辈享受晚年,每天工作不要太辛苦。但对你爸来说,可能他还希望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他会伤心。小猫,我准备让你带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绪会比较容易得到缓解。但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住回娘家,要么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么是我爸妈想家,回家一阵子。前者就别演戏了,我看还是选择后者。爸妈,你们看你们暂时回去一个月,可以吗?我请假送你们回去。”
宋家父母虽然不愿意离开儿子,不愿意离开一手抱大的孙女,可人家亲家出事,这么大官给调动工作,而且看来是失权,他们怎么都得牺牲。宋母忙道:“行,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不过我们又还没老,我们自己会回去,小辉你还是忙你的。”
程开颜眼泪汪汪地道:“小辉,爸爸究竟会怎么样?你知道爸爸最爱权了,水书记会把他调哪儿去?小辉,是不是很严重,你告诉我啊。”
宋运辉严肃地道:“小猫,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须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你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尽管哭,但是去你爸那里,你得逗他开心,你别比你爸难受在前头,反而让你爸操心。懂吗?你爸级别不会变,享受待遇不会变,但权限缩小不少,这对你爸可能是很大打击。我让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帮你爸放宽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调整策略,另想办法。”
程开颜忙道:“我会做到,我会做到。可是小辉,你得告诉我怎么做啊,我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的口舌还不够劝说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骚扰你爸,让你爸分心,不能专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们全家都不够劝你爸,你爸资格太老,看来只有你和小引能引开他的关注,小猫,看你的了。”
程开颜拼命点头,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帮助爸爸,可她心中没底,又是伤心又是急,只会狂流眼泪。宋季山一直没说话,小心地拿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满心都是思索。
程开颜睡觉时候又流了好久的眼泪,又怕吵醒女儿,非常压抑。她一个劲地问丈夫,会不会岀大事,爸爸要不要紧,宋运辉都是给予否定答复,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导工作。程开颜无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问一句,就给自己充实一丝信心,渐渐终于定下心来,在丈夫的怀抱中挂着眼泪睡着。
宋运辉一时睡不着,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时间已经半夜,偷偷起身给睡猫一样的女儿把一次尿,才又回来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诉岳父,想到自己该如何应对岳父调动后周围环境的变化,更想到,他不该继续只做事不做人,他需要主动做些什么了。
宋运辉因此难得晚起床了半个小时,没时间再看日语,走到外面小院活动活动,而此时只有程开颜和宋引没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轻轻贴着耳朵问儿子:“你岳父的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应该会影响吧。”
宋运辉没否认:“会,但不会太影响,我已经立足,而且我主要还是凭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现在回家,胃会不会给冻难受。”
宋季山这才有点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妈住你家这么多日子,你妈关节炎好多了,早上起来不会痛,我近一年都没再吃胃药。再说这都开春了,天气一天天转暖了。”
宋运辉点头,父亲的胃,是他最大心病,就是当年他高考时候落下的病根。“我问题不大,你们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小猫爸为人老谋深算,如果小猫没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他失权而冷落小猫,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戏做圆满了。还有……我还是送你们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脑子灵,你自己决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儿子没大事,也就放下一百个心,因为他太信任儿子的本事。
宋运辉当天上班就开始布局,先分别向一分厂和运销处处长处要求周六调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后当晚就把程开颜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进门程开颜就得伺候女儿睡觉,省得在程厂长面前露马脚。宋运辉向岳父解释,是因父母思乡准备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开颜一个人忙不过来,厚着脸皮上岳父家搭伙,先来几天以让小引适应。程厂长自然是异常欢迎,还探头探脑等着外孙女睡着了,好好进去“观赏”一番,眉开眼笑的。宋运辉一直在旁揽着程开颜,给妻子打气,程开颜总算是没露馅。至于程开颜眼皮微肿的原因,宋运辉解释是开颜重情,舍不得公婆。
程厂长倒是一点没有怀疑。宋运辉准备等岳父高兴上两天,周四才告诉岳父真相,周五观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离开。他有了自己的计划。
但是从岳父家告辞出来,宋运辉一个人整整在宿舍去区里步行近两个小时。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压抑要宣泄,他还有很多计划想与人商量,可是,他现在必须独立承担所有。才知,原来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么多。而今,一个人承担起来,那个艰巨。他对未来设计没有绝对把握,但时至今日,他必须做,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开颜的兄嫂。至于最终,那就成王败寇吧,他孤注一掷。
他感觉,今天的宿舍区,异常的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轻问宋运辉,是不是真的准备离开金州,甚至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罢手交出技改工程。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揣度,宋运辉心中的压力一个小时甚于一个小时。他很忙,脑子本来已经全速运转,可如今又要负担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毛事,他真是不胜负荷。中午时候他没回家吃饭,打电话给正在一车间倒班的师父,他跟师父解释,他不知道哪来的传言,那些传言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师父保证,除非是上面下来调令,否则他能到哪里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内贸,出去后当然可以照旧在全国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贸,出去后难道出国?他买一张飞机票的钱都没有。师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帮他,师父说他也不信传言,可听到那么多传言后还真疑惑了,以为徒弟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经不起压力,受不得窝囊气,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师父说他会跟同事们解释清楚。
宋运辉又给新车间的前亲信们打电话,明确指出,他不是临阵脱逃的孬种,他一向有始有终,压力越大,他坚守的决心越大。宋运辉决定从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入手,从基层这个最大的群众基地入手,瓦解对他不利的传言。
因为越来越多的传言,岳父程厂长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谈话,宋运辉只好答应。也是考虑到小猫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还真有点担心周三这么一个晚上,程开颜在她爸妈面前露出马脚。
下午时候,总厂总工办和生技处,联合一分厂召开一分厂技改工作临时会议,让宋运辉在会上通报技改工作进度。宋运辉心中奇怪何以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开这么一个碰头会议,等走进会议室,看到群贤毕集,如三堂会审,甚至还有已经退休的刘总工及另外一个技术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时候,宋运辉心里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势逼得屁股冒烟,筋疲力尽,四处灭火的时候,闵会怎么考虑?等到两周后他岳父程厂长的调令宣布时候,闵最担忧他如何的反弹?冲眼前这会议的阵势,闵在担心他撂摊子吧。闵必须建立强大后备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气发作,摔手不干。闵担不起在他担任主导期间,技改工作被延误而造成重大损失的风险。
可是,传言为什么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对金州没有感情随时抬屁股走人?面对一会议室的金州最强技术人员阵容,宋运辉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明白闵的计谋。
不错,他不正是被这些传言逼得四处灭火四处表决心了吗?闵这是遣将不如激将,就是要用这种传言的办法逼他宋运辉为了名誉,为了心中一口气,还得为了以后在金州抬头做人,即使面对再大压力,处于最低困境,也必须咬牙挺住,任闵为所欲为。闵这是一环套着一环,从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经给他挖好了陷阱。闵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压制他,闵看见他,也是头痛万分吧。想到闵如此重视他,为了他这么区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管理人员如此费力地设谋布局,宋运辉心情大好。人被重视,总是好事,对吧?
可闵也担心万一他宋运辉顶不住压力做了逃兵,谁来接手技改工作的问题。一个副处级小年轻主导的工作,居然需要这么多总们来接手,宋运辉心中大悦,半年多来的鸟气几乎一扫而空。
宋运辉冷笑着心想,闵既然如此抬举他,那他也誓于闵周旋到底。
宋运辉想得入神,没听见会议召集人已经说话完毕,该他说话。众人都看着他入神地注视手中的铅笔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从冥想中招回,他这才开始偷工减料地汇报。现场有人录音,有人记录,而那些技术大佬也都是亲自动手记录要点。等他简短介绍结束,与会众人开始提问。宋运辉认为不要紧的,就麻溜儿地回答。认为要紧的,他当然守口如瓶,岂能让闵的两手准备得逞,他会一脸真诚地给对方一个软钉子,说这个问题他还没考虑,会回去认真研究。但一次两次还行,多了,有人就会怀疑,责问宋运辉这样没考虑那也没考虑,他领导的技改小组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如此常规问题到技改中期了都还没考虑。
宋运辉不卑不亢地告诉大家,他运用的不是常规技改思路,就像一车间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规布局,大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一样,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国外先进技术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说是打乱传统布局节奏,所以有些常规问题可能不用考虑,不过,对于领导们提出的问题,他回去会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更加完善。
刘总工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技改框架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问岀的几个问题都是进程中必须注意到的细节,他要宋运辉解释现有技改方案实施的总体框架。
宋运辉知道刘总工是个有料的人,在刘总工面前作假,无疑关公面前舞大刀。何况,他岂能将他的总体布局摊给这帮别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笔记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记录,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他的技术管理理念。他这回没偷工减料,也没作假,但他把关键词汇都用英语表达,所有记录人员都是停笔不前,看着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达,他直言不会,因为他看的都是英语书。众人听懂了凤毛麟爪,大多数知道宋运辉说得针对,却又听不懂全部,宋运辉说了等于白说,可宋运辉非常客气地一直说到下班还意犹未尽。会议不果而终,但是宋运辉却又非常真诚地请在场领导放心,技改工作进行半年来,一直顺利,也欢迎各位领导继续监督指导。
离开会场,宋运辉几乎是跑步回去技改组,抓紧时间检查今天工作落实情况。等他检查安排布置完毕,抬头却见刘总工与总厂现在的总工一起站在门口一直倾听。宋运辉更是认定闵两手准备的打算。他索性走出来大声问前辈有什么指导。刘总工注视宋运辉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只是说很好很好好好干,打算离开。宋运辉这会儿也不客气了,冷冷说,他一个小小车间主任指挥总厂级别的技改,真是力不从心,也害得领导们总不放心,只希望总厂能尽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只要总厂决定,他立马让贤。一席话说得刘总工与新的那个总工异常尴尬,嗫嚅而走。宋运辉冷笑告诉组员,逼他走,没那么容易。他相信,这话会传到闵的耳朵里,闵不正等着他这句话吗。
可宋运辉发觉自己全身亢奋着,连坐着都是憋着一股子力气,而且还坐不住。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吓死,他只好又拐去运销处,将积压下来的工作处理完,又发电传要梁思申立刻决定合同,明天就给他回复。处理完那么多事,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缓下来,回家吃饭,吃完饭去岳父家时候,宋引已经等不住睡觉。
程开颜看见丈夫来,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独立演戏。骗自家爸妈真难,她只能在父母问她为什么老是神思恍惚的时候,解释说因为担心宋运辉。程厂长倒也相信,他也担心,否则不会在亲家就要回乡之前硬是占有宋运辉的时间。
因此,程厂长一见宋运辉就拉他坐下,但程厂长看来看去看不出宋运辉有什么紧张慌乱。家里人之间不需客套,程厂长直接就问:“今天下午会议,开的是什么内容?”
宋运辉想起会议,就忍不住展颜一笑:“都让我捉弄了。他们大概是想做两手准备吧,那么多高工围着我发问,想问岀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闵这么心急逼你走?什么两手准备,明明是准备替代你。”
宋运辉冷笑:“我能上他们当?我给他们上英语课,告诉他们我的管理理念。若都是一些文革后大学生工程师来听着,我还真担心被他们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们能听懂?技改的框架,只有我一个人握着,谁也别想中途插手,否则我每天那么辛苦亲力亲为地干什么。”
“你别大意,他们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与新车间不同,技改的各个小项没有系统性可言,实在是千头万绪,就算他们每个人成功接手一块,他们之间也无法很好衔接。何况,能不能成功接手还是个问题。爸,其实闵也知道这个难题,刘总工不会不告诉他,刘总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刘总工老了,他没我的精力,没我的速度,刘接手的话,不知道一年后能不能改造完。闵知道只能用我,我从今天的会议看出,闵心中极端的害怕。他必须做好技改这个工程,一则是因为这是他调升总厂领导后的第一个工程,二则是我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们的技改尽人皆知,他无法自行中断,他不能让工程在他手里砸了。而闵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这点。他所有的行为,都只为逼我留,今天的会议,这是他最无奈的选择,他不惜调用总厂全部技术人手对我围攻。可我难就难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为这个技改工程涉及一车间,我不能辜负一车间上下对我的期望,还有,传言已经给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爱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话,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说是不是?”
程厂长听着点头,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辉,别激动,别那么激动,看你俩眼睛都瞪岀眼眶了。不急,我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开颜难得看到宋运辉如此激动,说话说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让他润口,她真是担心丈夫,爸爸已经那样了,如果现在撑着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担心归担心,还是由衷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运辉自始至终是个高大伟岸的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