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觉有理。没错,他平常遇到那些说话小聪明的人也打心眼儿里地提防,一提防,心里就自动地给人挑刺儿,几句下来掂岀人家分量了,就得轻视了去。这世上多的是聪明人,就像雷东宝今天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就能挖岀他的子丑寅卯,打量别人往日就看不出他的小奸小滑?看来以后遇到聪明人,还不如实诚点的好。
可杨巡思来想去,又不由得想到戴娇凤,一想到戴娇凤,他的手臂又开始吱吱儿地疼,被戴兄扇过耳光的脸面也热辣辣地痛。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戴娇凤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拿着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认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娇凤下落的,他真希望这个时候戴娇凤在外面已经生完了气,或者是她父母已经把他的解释传达给戴娇凤,如果她真没回娘家的话,她现在不知会不会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里,就像以前一样烧好一锅肉汤等着他回家。想到这儿,杨巡一时里归心似箭。他真希望雷东宝现在就回来拍板,他可以立即联系好车子赶去东北。
他不由瞄向沙发边的电话机,可又看看大门口神情警惕不时监视着他的雷母,放弃打电话的打算,毕竟这是收费贵死人的长途电话。可他真是心痒。
他还想着雷东宝此时不知道有没有见到了他妈。他也很想妈,尤其是现在满心的没有着落,多想找妈说说,让妈像以往那样给他打气。可是他知道他这样子不能回家,火车上已经想好不能回家了,回家妈妈会跟雷东宝一样问岀个底朝天,会为他操心死,也不会再放他走。他知道,妈现在生活里只有他们四个儿女,而他这个大儿子,又占四个儿女中的特大份,他若有个风吹草动,妈就别想睡安生觉了。
可他更担心雷东宝会不会跟他妈说上话。家里一帮人闯东北,大家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没有传到老家,传到妈耳朵里。好在他家偏僻,山里人与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里出去挣钱的人又少,一起在一个城市的没有。但愿有个侥幸,等他喘过气来事情才传到妈耳朵里。不知道雷东宝会不会硬要跟他妈说上几句,妈是个精细人,如果雷东宝一个不小心露馅了,妈更夜长梦多。
杨巡在雷家根本无法安坐,后来索性走到门口与雷母说话。他一张嘴不知比宋运辉活络多少,几句下来,雷母立刻喜欢上他。
雷东宝亲自去的杨巡家。杨巡家在重重大山里面,还得经过宋运辉曾经插队过的村庄,雷东宝是个农民出身的人,翻过山头看到人家,就感觉出这里与小雷家不同,好像节气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几乎开罢,这里还是盛放。很容易的,一问就问到杨巡家。雷东宝顺着指点过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这个行家眼里看来,盖得没他家的漂亮结实。只是房门紧锁着,看来没人。雷东宝左右转了转,才想着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转出一个农村女干部样的人来,客气而不失精明地招呼。
“听说我家来客人了咧,师傅是你找我家吗?”
“对,我是小雷家村雷东宝,你是杨巡妈?”
“哎呀,雷书记,稀客稀客。请里面坐,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们这儿别的没有,茶叶还是特别好。我儿子没闯祸吧。”雷东宝大名鼎鼎,杨母又是村里的女干部,常在乡里听乡长拿雷东宝教育他们这些村干部,早已如雷贯耳。想到儿子如今跟这样的能人交往,心里很是高兴。但是又想到雷东宝不期而至,不由甚是忐忑,因为儿子上周六没给她电话。
“你儿子活人精一个,能闯什么祸。”雷东宝难得撒谎,可他一向虎着一张脸,撒谎时候虎得比对方还狠,人家都不能不信他。“你们家不小啊,楼上有四个房间吧,啊?”
“是啊,山里地基不值钱,房子爱造多大就多大,这房子是我们老大挣钱造的,算是村里第一了。听说雷书记村子里房子造得跟花园一样,跟你们哪儿是没法比了。请喝茶,水是早上烧的,不是很烫了,我再去烧点。”
“别烧了,我心急,不喝滚茶。”雷东宝听得出杨母嘴里浓浓的对杨巡这个儿子的得意,这正是他上门要观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找对人了就托付,因此认一个人在他看来是头等大事。他又随便扯了句,“我们有车货要运去给小杨,小杨让捎点春茶过去送人。时间紧,我自己过来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叶给关系户,连老徐都来电表扬他送的茶叶新鲜有味,他就替自己来杨巡家想了这么个合乎常理的理由。
这个理由,杨母非常相信,一则雷东宝多么响当当的一个人,雷东宝这样的人说话,岂会嘴上跑马。二则果然杨巡是经常从家里捎土特产上去东北的,春天的茶叶夏天的桃,秋天的桔子冬天的梅,几年下来她这么个精明的人早已习惯,不用儿子说,经常早早给儿子备下,而今茶叶就在隔壁房间放着呢,还分了明前雨前的两大袋。而她也顺势放了心,虽然儿子上周六没打电话来,但看来是没事,跟人家小雷家常有联络着。儿在千里母担忧,她总是最挂念她的这个大儿子。
“真过意不去,还劳雷书记亲自走一趟,我们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这种小事也劳烦你。我这就去取了来。”
雷东宝倒是不惊讶杨母说话就能拿出茶叶,他们小雷家需要茶叶,都是四宝拎着编织袋进去山里搜,山里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茶叶,一天下来就能完成任务。只是看到杨母拿出来的茶叶包很是惊讶,只只都是一样大小的牛皮纸包装,虽然纸包里已经装满茶叶,可纸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过似的有棱有角,看着顺眼,纸包正面还用墨汁写着一个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个包就问:“大姐,这种纸包哪里卖的?我也去买几个,送人装门面多好。”
杨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大儿子出门,下面三个儿女都山外上学,我一个人时间多,闲了就做几只,存了不少,雷书记喜欢就拿几个去,还有百把只剩着。”说着又转进去拿纸包。
雷东宝看着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写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里却想,寡妇跟寡妇也不一样,他老娘有空就不知窜谁家磨嘴皮子,韦春红有空发春,就这杨母有空做正事儿。
“哪里,我老头子文化才好,这都是他教我的,说是颜体字。”杨母听着雷东宝这样子人物的表扬,颇是洋洋得意。“我家四个儿女从小都让我赶着练字,个个写得不错。雷书记难得来,就在这儿吃顿晚饭去吧,你这样的客人闲时请也请不来。”
雷东宝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开摩托车转山路危险。就这些东西吧?我拿着走了。”
杨母忙道:“哎呀,我这不都成赶你了吗。雷书记现在回去也迟了,赶不上吃饭,要不你稍坐十分钟,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笋枸芽椿芽,快点炒出来雷书记回去正好下饭。等我等我。”说着也不等雷东宝答应,就急急下厨去。
雷东宝本来最腻歪婆婆妈妈,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着杨母这人顺眼,再说可怜面皮给打得青紫的杨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颈等着,就安心坐下来喝茶等候。他才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得茶泡得不够浓,寡淡无味。
杨母手脚麻利,果然十分钟左右就做出三只菜来,分别是油闷笋,油盐炒枸芽,香椿炒蛋。雷东宝不下厨不知难处,换别人早已惊讶万分。一个人又是升火又是炒菜,十分钟里面怎么做到,又不是千手观音。临走,杨母又拿出两包据说非常好都是嫩尖儿的茶叶和新晒笋干菜蕻干送给雷东宝,千恩万谢地送雷东宝岀村子,一路给雷东宝道乏,又给杨巡挣分,雷东宝上路后心想,杨母还真是个人物,难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娇凤。杨巡有这样本份能干的老娘,雷东宝无形中就对杨巡信任几分。
杨巡吃上老娘亲手做的菜,低着头眼圈儿都红了,心中明白这是雷东宝帮他的忙。他需得沉默好久才镇定下来,问雷东宝道:“我妈身体还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个儿子,你这不争气的,害你老娘见不到你。见到你老娘后,我以后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头见他自己老娘大吃杨母做的好菜,忙道:“妈,你少吃几筷,这是人家老娘给她儿子特意烧的,你吃光了杨巡吃什么。”
“小凤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妈合不来。雷书记,谢谢你还费心帮我带菜来,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你妈已经谢我,她送我那么多东西,我一点不客气全收了,全是好东西。你说,你妈那样本份又有本事的人,怎么养岀你这么个滑头滑脑的,你还说给你弟妹做榜样,你这种榜样有什么好。我看着都替你妈急,你妈还拿你当好人,每次回家都强盗扮书生吧?小子。”说话时拿筷子敲了杨巡的头。
换作别的时候,杨巡一定不服,可今天听着却感觉雷东宝对他满是实心实意,心里很服,点头答应,“我已经吃亏了,以后得吸取教训,改过重来。”
“这话听着像人话。你说出来的话倒是比我文气,你妈是个有本事的,把你们教得好,一个寡妇人家,不容易。你还有三个弟妹再读书?”
“是啊,老二老三读高二,老三脑子好读重点中学,考大学跟切菜瓜一样容易。老二脑子也好,就是读书差点,读的是普通中学,不过肯吃苦,现在班里名次还行。老四现在成绩还好,可玩心重,成绩滑上滑下,按说应该考得上重点高中,可难说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罢,考不上我一定回来挖门路让她读重点,她脑子不差。”
雷东宝看着杨巡如数家珍一般说着弟妹们的事,看着杨巡说起弟妹们来神采飞扬,不由问:“你几岁?”
杨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虚岁二十二,呵呵,等我两个弟弟毕业,我也回炉读书去。”
雷东宝一时动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里都抵得上半个爹了。”
“哪里哪里……”
雷东宝不等杨巡谦虚完,就紧着道:“看你妈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没人派去盯着你,明天我让正明发两车货给你,你拿齐货就给我押着车走。我谅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妈过不去,记住。”
杨巡忙道:“雷书记,你那么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为,哪里还算是人。我妈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今天大恩不言谢,我知道怎么做。以前我做生意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净想着玩,以后一定抓紧,起码,我替你把东北三省全拿下。”
雷东宝虎着脸道:“你不用跟我发誓,我看你不是个安份人,抓着你只给我做电缆,等你哪天活过来迟早总得跟我生异心。我只发善心帮你度过难关,半年后你我照老样子来,你给钱我才给你货。但你得答应我两条,第一条,一辈子也不许把我登峰电线电缆跟什么烂货放一起卖,让我知道的话,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条,只要你做着电线电缆,你七成以上的货得从我这儿拿。”
杨巡答应,真没想到雷东宝如此上路。这一次落难,虽然吃尽苦头,差点送命,却意外认识两个实在人,算是因祸得福。对着雷东宝,他嘴上是再不会花里胡梢说一大堆好话,只是把感激记在心里,以后知道怎么做就是。
回到东北,见过杨巡的人都说,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为瘦了的缘故,深陷进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却说杨巡终于脱了男孩子相,别看以前还带着老婆,可现在才看上去才真正像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但杨巡听着并不愉悦,他可以托付吗?戴娇凤至今踪影不明,说明戴娇凤并不愿将自己托付给他。而他现在一文不名,靠着老李和雷东宝的大度才得苟延残喘,他虽然在两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里终是没底,他能还掉老李的债吗?他能报答雷东宝的大恩吗?他能继续负担家中老老小小的生活吗?还有,戴娇凤能回来吗?第一次的,杨巡心中感受到极大的压力。这压力,让他笑不出来,让他睡不安宁。
从春暖花开的南方回到依旧肃杀的东北的第二天,杨巡请出老李铁塔般身材的四个徒弟,在原址开门。整一条曾经被称作江南电器街的仓库区还只有杨巡一家门面开业,其他老乡要么还躺在医院,要么手头还没货,要么还在与相关部门人士套近乎,要么还在观望,不敢做那第一个开门的出头鸟。可是不知是电器街名气做坏了,还是因为只有一家开门没有人气,一整天没有生意上门,杨巡的那些老顾客也暂时不敢要他的东西,因为电器街被砸,这一带出去的东西名声,大家虽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当风头,还是稍作回避,以免被人误解。
而且,有几个看上去黑糊糊像煤矿出来的人到店里吵闹,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强力壮,更是帮着杨巡说话,吵闹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饶是如此,杨巡还是掏钱请老李几个徒弟晚上喝酒。回头,杨巡睡到仓库,一则是一个人回去那个家,看到熟悉的一切,他会想起戴娇凤,心里更难过,二则,他需要看着仓库,提防风吹草动。
杨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气浓重的仓库里想,没有生意怎么办?戴娇凤给他的八千块,付去运输费,还有修理仓库费,已经所剩无几。而看来那些煤矿工人并无罢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请老李徒弟过来押阵,那笔酒水费他哪里还掏得起?这种只岀不进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里的钱,最多只够维持两三天。那么,他是不是必须做点什么来找回过去的人气,并打消老顾客的顾虑?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杨巡思来想去,夜不能寐,反而觉着伤臂隐隐作痛。受伤之后,几乎没有好生将养,反而更加操劳,而且没时间去医院复诊,杨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会不会废。伤痛更消睡意,杨巡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出门去。整条路没一盏路灯,只有一轮弯月淡淡照着,左右的仓库保留毁损原样,依然没门没窗,环顾看去,黑洞洞地碜人,好像藏着什么鬼怪一般。杨巡虽然从小胆大,为了生计,小学开始就放学后满山采山货贴补家用,经常天黑才摸下山头,可此时站在空无一人的电器街,夜风吹进他的领子,他不由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对着自己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竟是满心的害怕,满心的无助,满心的冷。
压力大得无边无涯,心里全是看不见希望的忧虑。才刚不久前与戴娇凤那轻裘快马的日子,现在想来如隔世一般的遥远。想到戴娇凤,杨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问个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结束这只岀不进的困局?
二十二岁的杨巡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一会儿拖着影子走,一会儿踩着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几趟,差点愁到白头。
重新开门三天,三天销售额连吃三个鸭蛋,连以往热热闹闹的零售生意都没有,门可罗雀。即使偶尔进来的雀,看看样品,却扔下一句“你们这里拿出来的东西质量能相信吗”,便绝尘离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传到老李耳朵里,老李也一齐担心,下班亲自拐来一趟问杨巡,建议要不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经营,或者包个柜台,别再呆这种名气做臭的地方坚持。上次遭抢的事合着煤矿瓦斯爆炸的事,闹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现在谁还相信江南电器街的东西啊。杨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诉老李他拿不出租柜台的钱,他只能说他再看几天,等一周过去如果还是老样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大限,可以预测,到时他的口袋肯定一白如洗,不再有一分钱。
可是,怎样让生意走出困局?怎么才能消除顾客心头疑虑,恢复名声?而且,还必须在一周内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几乎一鸣惊人的效果?杨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电器街上,绞尽脑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墨黑,一双眼睛更是鬼影瞳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