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参观了大丘庄,回来火车上想出的主意。在一顿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学后,他开始推行他的计划。他想,一个村子就跟一个大家子一样,下面小的们如果都只知道伸着手问他这个家长要钱要物,势必不懂钱粮艰难,只知道狮子大开口。他不给的话,小的们还有怨气。不如他放权,让他们自己支配这些年挣的利润。他们挣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励他们想方设法提高利润的积极性,又可以让他们因此知道钱来得不易,精打细算着花用。再说,这回涨价,现在虽然有些平静下来,可他们还是挣了个肚儿圆,差不多把银行的贷款还了。正好可以放手让下面几个厂自主决定究竟因地制宜地上什么项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着他们不许耍滑,而且,他当然会帮他们从银行解决资金问题,他又不会丢下他们不管,他还是这个大家子的大家长。
他这个主意拿出来,雷士根第一个反对。雷士根觉得这样放权太多,哪天又会岀老书记这样的问题。雷东宝说雷士根算得精,放不开。现在照着宋运辉说的成本核算办法做了,各家厂能获得多少毛利,基本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正明忠富红伟敢有个三心二意,他宁可关了厂也要撤了他们,他们放着铁打的饭碗不好好守着,敢胡作非为吗?现在与以前又不一样了。
雷士根总是提心吊胆的,不等雷东宝说,他先苦苦想出对策,把他管着的原先侧重结算功能的村财务组做一下结构性调整,改为结算和审计并重。搞得雷东宝哭笑不得。雷东宝虽然笑雷士根过于小心,可没干涉,这是雷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雷士根,没什么大事时候绝不插手。
他还等着雷士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才召集其他村干部,和三个厂的主管领导们开会,推出决议。他在会上一言九鼎,几乎不容大家赞同或是反对,他说,这办法很好,而且不是说理论要通过实践来证明吗?大丘庄的实践证明这办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紧做起来,吃屎也得抢着趁热的,别等人家都学了大丘庄,小雷家才干,小雷家要跑在全国前面,最起码,也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全县,那是说都不用说。他说,他决定了。
办法一推行,果然红伟忠富正明三个不再缠着他提出大得没边儿的设想,红伟几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电线杆。忠富也不久就决定,先发展沼气这个一本万利的项目,同时后山种毛竹雷竹等产笋竹类,平地建起蔬菜大棚,结合山上已经种植的果树,以万头养猪场的猪粪为依靠,做强小雷家的特色农业。忠富这人喜爱农牧业,会动脑筋爱摸索,再加几年下来,养猪场挣的钱不少,农业的投入又没大工业那么大,划到他手里的钱够他支配。他的计划很快得到雷东宝批准,其实雷东宝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选择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这个人执拗坚定的人品,其次相信忠富一向表现不错的头脑。
拿到钱,忠富就动手干了起来。
雷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计划,他的登峰厂虽然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钱,可比起他提出的项目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鸿鹄之志,有些委屈地寻找比较可行的项目。他不耻下问,找那些问他进货的生意人讨主意,那些进货人都是杨巡一样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又是同一个圈子,大家各有好招。雷正明决定先上一个杨巡建议的电器厂试试,没想到杨巡不声不响就替他解决了关键技术人员,他很是感激,特批先把火热滚烫做出来的产品交给杨巡带走北上,此后对杨巡更是另眼相待。
宋运辉与雷东宝常常电话来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对于这回的改变他没一处插手,他又是替雷东宝他们高兴,说明他们毕竟是进步了,放开眼光了,自我摸索岀一套前进路子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有一些些失落,小雷家已经不需要他了。这是不是同时也反证了他最近不进则退,思维已经赶不上小雷家的发展了?他这一些些的失落,却是让他心烦好几天。他竟然落后了。他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可是,他无处着力。闵虽然恢复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办公室,没一个月前发号施令的劲头。而水书记一点不怕累着,来来往往穿梭于金州北京,有两次,闵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宋运辉估计闵是去部里灭火,而水是去部里继续做戏,甚至,可能捞取什么好处吧。但是,水书记还能捞取多少好处了?宋运辉想不明白,水书记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当然,水和闵都没时间主动搭理他的事。他曾经在遇见闵的时候特意提起,虽然没说得太明,怕闵跳脚。但他还是向闵明确指出,他若是因此而无法调动,将对闵更加不利,毫无疑问,会被挪为分权的重要棋子。闵当时也肯定这一说法,但是,宋运辉看到闵疲于应对已经传到部里的绯闻,很是怀疑,闵还有没有心力考虑他的事情,毕竟,他的事还不是火烧眉毛般的急迫。
但是,从北京回来的水书记却先找到了他。国庆才过,天气转向凉爽,水书记找他单独谈话的时候,紧闭了所有门窗。
水书记把一份红头文件复印件递给宋运辉,严肃地道:“你仔细看看这份文件,仔细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爱惜你的才华,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后,你自己看着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宋运辉定定看了水书记一会儿,才看手中文件。这是国务院发出的《国务院关于清理固定资产投资在建项目、压缩投资规模、调整投资结构的通知》。《通知》指出,“为了抑制通货膨胀,为价格、工资改革创造条件,也为国民经济的发展保持必要的后劲,国务院决定开展一次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清理工作。通过全面清理在建项目,做到大幅度压缩投资规模,进一步调整投资结构。这次清理对象包括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项目。”
宋运辉看了之下,脑袋嗡嗡嗡的,其实早该预料到国家会发出类似通知,国家前阶段不是一直奉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八字方针吗?这回物价如此反常地飞涨,通货膨胀如此据高不下,国家能不拿出调整措施来?只是,对于他宋运辉而言,这等调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虽然他如今已经能够熟练应付金州总厂的是非,但他不愿意把精力最旺盛的时间全放在内耗的勾心斗角上。金州确实是展示才华的巨大舞台,可是这舞台太压抑,他那么多恩师导师岳父上司还在舞台上占据资深演员职位,即使手脚不灵便还想化妆成青春少艾扮演主角,这叫资格。他这个真正的青春少艾,想排开这些伪少年唱响自己的歌喉,何其太难,将得罪人无数。不如另辟舞台,即使简陋些,狭小些,可他却能任意施展,他相信,走出金州,他才能唱响真正属于自己的旋律。
但是,又如何看待眼前这个《通知》?又如何向水书记表态?
宋运辉心下一横,将手中《通知》放还水书记桌上,尽量克制,尽量冷静地道:“水书记,我很希望能把由水书记创导的金州传统带出去,散枝开叶。”
水书记显然是比较失望,即使宋运辉再说得花好朵好也没用。他从沙发上起身,坐回自己办公桌后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却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态道:“你找时间开始着手到干部处办手续吧,以后,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随时欢迎你回来,也随时愿意向你提供帮助。也好,年轻人都关不住,外面闯闯也好。”
宋运辉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调令。没拿到调令时候,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调令,他心里忽然有些慌张,真就这么走了?而且,还在前途未定的时候这么毅然出走?未来究竟会否如期?
但水书记这时候也不挽留了,水书记有水书记的身份。
宋运辉强自镇定下来,跟水书记客气告别离开,回到办公室,与即将调入的,目前还在北京的大工程筹建组取得联系,获得肯定而热情的答复后,他将调令拎到总厂干部处,顿时,总厂上下一片哗然。
消息自然也长了翅膀般地传到总厂幼儿园的程开颜耳朵里。程开颜一直知道宋运辉在寻求调动,可终于等到这一天来临,而且还不是宋运辉第一个把消息告诉她,反而还是同事消息灵通地告诉她时,她并没有宋运辉的定力,她在众老师的好奇眼光中直接愣住,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眼泪也跟着流下。
同事一时都围住她唧唧喳喳,有问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运辉,搞突然袭击;也有人问是不是宋运辉瞒着他妻子自行其事。更有人议论,这下程开颜得搬出处长楼,轮候厂里专门提供给已婚女职工的独凤楼了,估计暂时还排不上号,不过好在程书记家够大。还有人好奇问程开颜什么时候带着女儿随军,或者说,是宋运辉单飞,留程开颜在金州,但大家都说程开颜这样能放心吗。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那么多女人,而且都还是有权有势的金州官员家属。程开颜被他们围着,听听这也说得有理,那也说得有理,一颗心乱得没边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哭泣。那些同事又都争着安慰她,个个都兴奋得忘了下班时间。
宋运辉回到家里,难得的竟然没见到程开颜。打电话到岳父家,也说没在。他换下工作服,又冲一个凉,却还没见程开颜回家,才急了,骑上自行车先去岳父家抱来小宋引,赶去幼儿园察看。
果然见程开颜被围在一堆老娘中间哭泣。他在外面没听两句就知道这帮老娘生活太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现在找到闲事正好七嘴八舌,只有程开颜才会中套。其实有什么可哭的,程开颜不是早知道这一天的吗?白白给这帮老娘们看了好戏。
他走进去,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手拍拍程开颜的头,笑道:“怎么,让小朋友欺负了?”
众老师都是忍不住地笑,却看宋运辉,雪白衬衫,下面是石磨蓝的牛仔裤,虽说似乎只是很平常很大众的装扮,可大家都感觉这衬衫面料挺刮柔软,颜色柔和干净,使得宋运辉气质异常出众。其中一个老娘笑道:“小程,你白马王子来接你啦。”
程开颜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抹了抹眼泪问宋运辉:“调令是真的吗?”
宋运辉似乎看到周围老娘都唰地一下竖起耳朵,只得笑道:“哪还有假,本来还想晚上慢慢跟你说的。走吧,你爸妈等着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劲,挽起程开颜,以免她问岀更多问题。也因此透露更多信息。
众人看着这对小夫妻离开,有人忽然感慨一声,“宋处这样的人物,挂条白围巾就能扮许文强了。”大家闻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里生出一个疑问,程开颜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担心她丈夫这一走如蛟龙入海,从此再也无法约束?大家都想,若是单凭程开颜的那份本事,以前能找到宋运辉这样的丈夫,大家都觉得侥幸。原本宋运辉还有程书记帮忙笼络着,小家庭可保无虞,可宋运辉这一调走,程厂长鞭长莫及,程开颜又如何能不担心到哭?
程开颜坐在宋运辉后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档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着哭。程开颜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又觉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里说不出来。宋运辉一张嘴一只手安抚了前面安抚后面,忙不过来,哭声却还是此起彼伏,他无奈,只得加油赶紧骑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回到家里,宋运辉就赶紧取来湿毛巾给程开颜,急道:“你别哭了,有什么话慢慢说。猫猫,摸摸妈妈的脸,对,跟妈妈玩,爸爸做饭去。”
程开颜看着丈夫走开,忽然哽咽着道:“小辉,我要跟着你走。”
宋运辉从厨房门边返身,蹲到程开颜身边,替她擦拭眼泪,温言道:“我也这么想。等我在海边落脚了,我立刻调你过去。现在先得去北京,还没法把你也调去。”
程开颜道:“我不要调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着你。”
宋运辉隐隐咂岀什么味道来,心中略微生气,程开颜这都想到哪儿去了,难怪会留在幼儿园乱哭,八成是那帮老娘们挑唆的。他现在心头也乱,未来的不可知,令他迈出去的第一脚蹒跚空虚,他本来也没想要程开颜开解的,只想回家安静思考一晚上,回头好好应付上上下下的询问,没想到先得应付程开颜。他只能强颜欢笑,道:“如果不是猫猫还小,我也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北京的。现在,我只能等工程开始启动,第一批家属楼建起来,才能接你们娘儿俩过去。你放心,这一天不会太远。眼下虽说我能很快替你拿到一套小房子,但你带着猫猫,一个人不方便,我刚刚与你爸商量了一下,你还是住到娘家去。”
“可是,以前妈妈也是一手带着我们兄妹一手工作的,一家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吃苦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现在生活不一样,由奢入俭难。何况我不想猫猫吃苦。”
“你是不是担心我笨,带不好猫猫?你一直心里认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边工作一边带好猫猫。”
宋运辉知道跟她说不清,只得敷衍:“这样吧,我一到北京就开始办你的调动,但你现在对谁也别说,工作依然好好做,别让你身边那些老师们误会。”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得等几天?”
“你看,你这就不哭了。乖,听我的,别胡思乱想。我到了北京,每天跑部里,这调动应该可以快得很。嗯,谁来电话?”宋运辉接了电话回来,依然强笑道:“我不用做菜了,你爸妈喊我们去吃饭。猫猫,去外婆家。”
猫猫摇头拒绝:“猫猫吃,爸爸做,肉肉。”
宋运辉知道女儿想吃他做的小炒肉片,他做的小炒肉片舍得用油,味道硬是比岳母做出来的浓烈。他这才开怀笑了,从冰箱拎岀一块里脊,抱起猫猫道:“爸爸带着肉肉去外婆家,到外婆家烧给猫猫吃,好吗?”得到宝贝女儿认可,才放心对程开颜道:“猫猫妈,赶紧擦把脸。”
程开颜洗了脸跟上,虽然宋运辉已经给她保证,可两人结婚以来从来没经过长久分离,一想到宋运辉即将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无端担忧,无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饭,饭桌上她见爸爸只是很浅地跟丈夫聊聊怎么办手续,未来她住娘家,还有那间单人间还是开后门先要着,等等,说的都不是程开颜担心的事。
一直到饭后,宋运辉提出跟岳父单独谈,程开颜立即觉得不安,一定要跟着进去书房旁听。这一回,宋运辉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说,只能无语看着她,看得程开颜心里竟然发寒,只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这才作罢。可是跟妈坐在客厅,却一直担心着里面的谈话,对着自己的妈,她没有顾忌,心中所有的担心竟然都能理顺了说出来。其实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么有才华,又长得不赖,他哪天会不会不要我。”她妈心里没底,眼看着女婿越来越出息,又一改刚来时候的土包子样,越来越帅气,她何尝不担心,可是,女大不由娘,何况女婿,以后还得靠着女婿维持丈夫的地位呢,前阵子的事情看来,女婿那是不得不走。可是,她也真担心女儿。
宋运辉把今天水书记与他的对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岳父,也把那个《通知》的大概内容说了。程书记听完闭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紧,自打改革以来,多少通知下来压基建,几乎每年一个,可基建照样年年上。一阵风罢了,最多拖后几天,老水还真异想天开拿这个来拉你。对你个人而言,你还是走的好,留着,你得被老水拿来做大棒。对我们程家来说,你也是走的好,虽然小闵闹了件荒唐事,可老水还能有多久,最终天下还是小闵的,你这一走,小闵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不会烧到我们。可是对于你们小家,你们得骨肉分离了,开颜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