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忙里偷闲答一句:“不知道,来这儿收费的多着呢。”
老李见那壮汉还在嚷嚷,他斜倚在柜台上喝了声:“找谁呢,什么事儿?”
那壮汉一听就知老李是本地人,换了个脸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们领导是南边儿来的。谁领导?人呢?躲哪儿了?”
老李笑道:“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跟我说也一样。过来。”
那人看看老李,就笑嘻嘻过来了,“大哥,没您的事儿。问他们领导收个计划生育管理费。”
“哈,都一帮大老爷们,收啥管理费,你问问他们,生得出孩子吗。”
壮汉笑道:“他们不会生,他们婆娘会生,一个个都南方生一个,北方再生一个,管都管不住,游击队似的,不收他们收谁的。”
老李笑眯眯揽住壮汉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边笑道:“我是这儿领导的领导,你今儿个先回去,我明儿自个儿找上你们计生办说话去。才多大的事儿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这个本地人连推带拉将壮汉赶出市场,那壮汉一点多的闲话都没有,笑嘻嘻打趣几句还真走了,仿佛根本不是来办公事的,而是来逛店玩儿,正好看到人家盘货关门。杨巡在一边儿看着简直是太有感触了,难道就这么简单解决了?等老李转回,他怔怔地问:“那人没说啥?”
“说啥呢,都没听说还有收这个计划生育管理费的。以后不会来了,我说了。”
杨巡深有感触,掏抽屉摸岀几张单据给老李:“大哥你看,这都是些会计都不收的条子,都不知道收的是什么费,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了,他们看见你什么话都没,看见我什么话都说。”
老李拿来单子看,有些单子上写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意思来,那收费项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慨:“你们南方人来东北挣钱,难啊。到底是我们东北人的地盘,你们总得为地方建设做点儿贡献。”
杨巡笑道:“今天已经算好了。刚开始那几天,来的都比顾客还多,光应付他们我都忙不过来。后来我总算理出一点头绪,都知道那些人是谁了,索性自己找上门去送点人情,让他们别上门来。否则来的顾客都还以为我这儿开店不规矩,以后人家还敢上门买东西吗?现在几个主要部门的都摆平了,今天来的这个肯定不是那几个要紧部门的,所以我不理他,来的人也知道自己没来头,只会虚张声势几下,看没人应他就走了。”
老李看着杨巡笑,“这都谁啊,别理他们,你规规矩矩做生意,还怕什么关了你店面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们不管你们国营集体企业,管起我们来跟捏死个虱子似的简单。我还是主动送上门去吧,还能换个人情。等他们派人来罚,我交出去的钱更多,还挨罚受气影响生意。大哥,那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李听了哈哈大笑,抬眼见杨巡的手下已经骑着黄鱼车从仓库拉来一车货,他起身道:“我走了,你有摆不平的人,找我,我帮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别走了,要他们把东西送去,你留着我们待会儿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骂:“你还跟我提喝酒,你那个村支书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着找你算帐。我走了,还得回去开会学文件。”
杨巡锁上抽屉,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门口,看着他骑上车走了才回。眼看日头已经西斜,他整理岀一些零钱,把今天赚的凑个整数,存到火车站口的银行里去。回来就招呼着大伙儿打烊,亲手一扇一扇地关上窗户关上门,夜色瞬时降临宽大的市场。
如今给杨巡帮忙的是杨母亲手从村里物色的两个二十来岁小伙子,也都姓杨,算是有些七枴八弯的远亲关系。两个人跟着杨巡,白天看柜台,晚上一起守着市场,虽然年纪没差多少,可这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男孩怎么跟杨巡比,见了杨巡都是乖乖听话,一点滑头都没有。
其中一个男孩生起煤炉,另一个洗菜淘米,杨巡自己拿把扫帚打扫卫生,每天下来都有一筐垃圾。杨巡捡出几条废电线什么的,扔一边儿等待送去废品收购站。很快,三个人便凑一起吃饭了,很简单的菜,白菜肉片羹,清炒土豆丝,市面上也就这几样菜。
饭后,其他两个去另一角拉起天线看电视去了,杨巡趴柜台上开始学习。他已经学完高一的课本,现在开始看高二的。其他都还能自学,尤其是数理化的,他初中时候就学得好,唯独英语不行,他就是读不出来。他自嘲,这世上竟然也有他说不出来的话。
但杨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来,他想到上午时候一个在邻市做生意的老乡来探访,东走西看问了不少问题,杨巡估计那老乡回头就会想方设法在邻市开岀差不多的一家电器市场。如今他的市场已经做出一点名气,所有柜台都已经出租,而旁边的新市场虽然还没开始造,才刚开始挖地基,就已经有人找关系上来预订柜台,可见当初决策的正确,电器市场是条旱涝保收的好路子。想到这个市场的开业有些苦,但是开业后基本没啥事可烦,除了总有人上来罚款收款,杨巡有些野心膨胀,要不要抢在别人之前,到邻市也开这么一家市场?
如果要开的话,那一定要抢,否则等别人开起来,他再进去就没意思了。可是他现在连建幢新楼都有困难,还哪来的钱去邻市买地皮呢。但一想到眼看着这么好的主意被其他人拿去执行,杨巡心有不甘,很想想个办法没有条件创造条件。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惊得他不由自主就从木椅子上跳起来,愣愣看向声源地,却见铁栏杆门脱线似的摇晃着,原本横在拦腰的门闩不知去了哪儿,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一块大石头,透过被撞开的门看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见东西,只听出有人在远处装鬼弄神地尖叫,声音中似乎可以辨认出喝醉的倾向。
杨巡无语,顺手摸到柜台底下,一把关了电器市场所有的灯,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亏。等了会儿,不再有动静出现,他才借着月色,操一根铁棍摸出去,另外两个人也一起操铁棍跟上。但外面的人早跑光了。三人只能折返,简单将门修理一下,将被撞弯的门闩拗直,关门落锁,继续他们安静的夜生活。
两个同伴都在骂,杨巡阴沉着脸听左一声“又”,右一声“又”,心说这都第几次了,开门到现在,算是两个月多了吧,怎么事情越来越多,刚按下那边每天罚款的,就迎来这边晚上骚扰的,都好像存心要南边来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轻易打发走一个收计生费的,这当地人办事就是方便。杨巡再想到若是去一点根基都没有的邻市办电器市场,那打点起来该是更费劲了吧。他这个市场开下来,不怕苦不怕累,春节不回家也忍了,唯独方方面面的杂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战,真正纠缠不休的无底洞。
但是,只要是赚钱的想法,只要已经闪现到杨巡的脑海,他就再也不肯放弃念头。刚刚一块大石头的惊悸尤在,他心中又纠缠上了去邻市开电器市场的得失权衡。
但没容杨巡想多久,门口又传来“轰”地一声,这回门没被轰开,只余回音绕梁不绝。杨巡摆摆手阻止两个火气直冒的同伴操铁棍冲出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儿。他们地处火车站边儿,人来人往消息灵通,他只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门惹事。他熄灯睡觉,往往都是这样,他这儿关灯时候,外面反而没兴趣闹了,或者外面担心里面有了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边的电话铃响。杨巡说什么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是看似遥不可及的宋运辉打来的电话。他拿着电话,谀辞便热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说宋处又高升了,正明厂长电话里说起来都是羡慕啊……”
宋运辉微笑打断:“小杨,我从姐夫那儿问来你的电话,真没想到,你现在能独立启动一家电器市场,非常了不起。怎么样,做得好吗?”
杨巡实在想不出宋运辉找他会有什么事,心下打着鼓,嘴里依然热情,“什么电器市场啊,挂羊头卖狗肉,只有小小一间门面啦。这会儿柜台都租出去了,不晓得旁边两层楼店面造起来有没有人要,要没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运辉绕有兴致地问:“小杨,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跑那么远做生意去,有谁带着你吗?”
杨巡这下更加不明白宋运辉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当然不会拒绝整个小雷家的小舅子,还是老老实实道:“以前刚来时候不知道,只听说东北人钱多,我就跟着来了。现在才知道东北钱真的多,东北到处都是国营大厂,好多跟你们金州那么大的,工厂有钱,工人也有钱。正明厂长说,他们的电线,一半得运来东北。怎么,宋处的新单位……”
宋运辉心说原来还真有道理在,“现在珠三角……就是广东那边发展更快,还有好多外资企业兴起,你们同伴有没有考虑去珠三角一带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了,可广东人比我们还精啊,他们开放得早,问台湾人香港人学了不知多少招术来,大大小小生意他们自己都占了,我们去吃什么啊。再说深圳不容易进,还得打边防证,话也不容易懂,没像这边都是普通话,我们可不拈轻怕重的都赶来东北了嘛。”
宋运辉暗暗点头,原来看似一门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蕴含的却是不小的政治经济大道理。他本来只想就一些开店的事问问杨巡,他想把寻建祥拉到他身边来,彻底脱摆脱寻建祥原来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时一问一答,他问岀了兴趣,索性与杨巡探讨起来。“小杨,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的沿海地区?国家不仅批了珠三角一带的开发区,还在江苏、浙江、福建一带设立了经济开发区,促进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工程就落户在海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因为备战需要,重点企业都转移到后方,造大三线,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沿海经济技术开发区已经设计四五年了吧,沿海码头也在轰轰烈烈地造,沿海开发区的厂房办公楼也在轰轰烈烈地造,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开始,到未来几年,很可能沿海地区的发展会带来更多机会。”
宋运辉平日里话不多,即使说起来,也是语速不快。因此虽然他说的很多东西相对杨巡而言非常遥远,可杨巡还是听懂了。杨巡太知道一个新兴地区的建设需要什么了,他有些激动地道:“那就是说,以后沿海会用到很多电线电缆?”
“岂止是电线电缆。但沿海的市场应该还不如广东那边的无孔不入,是不是应该还有占领高地的机会……”
杨巡脑袋里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盏耀眼的灯,恍若照岀眼前的什么海市蜃楼,他忘情地打断了宋运辉的话,“宋处,宋处,你在哪儿?给我个地址,我只知道你在海边,我这就去找你,去你说的沿海看看。你说得太对了,人家没做的时候我先占领了,以后人家醒悟过来还做个屁啊,哈哈。”
宋运辉这才是偶尔想起,跟杨巡提一下,没想到杨巡却反应这么迅速,立刻要过来?他心说,包括雷东宝,还有杨巡,他们都是看到机会就冲,有时简直是想都不想就冲将出去,边干边想,边想边干。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从目前效果来看,这种办法还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联络方式都告诉了杨巡,随即就打电话给程家,让程开颜想办法找寻建祥联络,要寻建祥立刻过去他那儿一趟。他准备想方设法留住杨巡,他现在有办法给杨巡提供优惠让这小子见利眼开。而寻建祥,宋运辉有些怀疑寻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独立做生意,如果让寻建祥跟在杨巡这滑头小子身后,只要有他盯着杨巡,料想寻建祥可以跟着吃肉。
宋运辉放下电话,旁边虞山卿就大声抗议,“小宋,做人不可以这么不地道嘛。想拒绝我也不用费尽心思搬出寻建祥这么个人来,直说不就是了。”
宋运辉笑笑,离开放电话的床头柜,坐到窗边椅子上,“你看我们现在简易办公室里人那么多,我哪方便打那么多私人电话。你不用这么小气吧,打你几个电话就心疼成这样,栽赃的事也做得出来。”
虞山卿亲手执热水瓶,又帮宋运辉把水续上,“你说不是拒绝就好。那你说你怎么帮我吧。其实不都是掌控在你手里的吗?只要你点头签字,你认定一个只有我们才能做的参数,事情不都结了吗?”
宋运辉笑道:“你这不是让我做违心事吗?我怎么敢用独家产品,以后维修时候买备件,还不得被你们揪住头皮敲竹杠。你还真别在我这儿费功夫,好好跟你们上司说说,怎么压点价下来。现在日币已经基本趋稳,我们购买日本设备已经不需要冒太大汇率风险。再说他们日本设备现在的报价非常漂亮,提供给我的技术性能也不错,日本又很近,一衣带水,起码运输时间的缩短就可以帮我们节省很多筹建费用。你帮我想想,这几家摊我面前,我会买谁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这么讲嘛。好吧,这些先不说,你总算还是有点义气的,起码给我透了那么一点点底。你们这些新贵,我那么多同学现在都在同一系统,嘿嘿,官没你大,尾巴可比你翘得多。你可不能再跟我打官腔,当初我离开金州还是你劝我的,你得对我这个无业人士负责到底,否则我会心碎的。”说完虞山卿自己先笑了起来。
宋运辉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官腔过。哎,你北京安家了没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户口买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长楼房间那么大,可也算了,长安居,大不易,毕竟是天子脚下。就是小孩的上学问题难了,孩子户口跟妈,我太太的户口迁到北京可就难比登天了。可惜你们的项目不在北京,否则我肯定得找你帮忙挂靠挂靠。你呢?什么时候把太太接来?”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进东海厂,我对以前金州那帮干部夫人比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后也变得这么庸俗。我们项目办准备在市里和厂区边上都建家属区,我就等市里的家属区落成吧,很快的,到半岛的路通了就调她过来。”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着宋运辉:“你现在不一样喽。你岀金州,跟我岀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样。你看你现在,那是完全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派头啊。你岀金州,岀得太有远见。”
宋运辉又笑,“不一样的道路。你还不是一样出色,现在出国跟吃饭喝水一样便利。这样吧,我写几个主要引进设备给你,你回去跟你们老板好好压压报价,我首先得看这几个报价。你跟你们老板说,这都是你面子,他们别的办事处来,我都是让他们自己说,说个透底。”
“对,你就得这么对他们,对他们如秋风扫落叶,对我像夏天般火热。你现在太奸了。不劳您动手,小的写给您看,是不是这几件?”虞山卿一边揶揄着,手脚却一点不停顿,利索地从包里翻出资料,抽出钢笔唰唰刷写起来。
宋运辉乐得不用动手,仔细看着虞山卿写的东西,不由点头道:“小虞,啊不,现在该称虞先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