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那一沓照片,大象边看边走上二楼。
“这里有问题。”大象从照片中抽出一张,拍的是阳台的四盆盆栽,从左至右分别是印度榕,散尾葵,酒瓶兰,变叶木,四棵植物都高过我们,“我刚才坐在窗边的椅子,站起时被外面这棵散尾葵的枝叶扫到了,你们看,整棵植物微微向客厅处生长,这是不合理的,植物的枝叶只会越来越往阳光处长,也就是阳台方向,但它的枝叶都长到窗内了,我一开始以为是警察搬动了植物,但看案发现场拍下的照片,并不是。说明是罗霞动过。”
“这四棵植物的泥土瓷盆有半人高,这些植物的根须又抓土,很容易将一整坨泥土连根拔起,放下折叠的雨衣和雨鞋绰绰有余。”果真,大象轻易拔出印度榕的泥块,里面并没有东西,他接着拔出散尾葵泥块,在里面发现了一件折叠的黑色雨衣。周昊也拔出了酒瓶兰,在盆底发现了一双黑色雨鞋。
“根据植物的长势来推断藏物位置,这太神了。”陆达理神情激动。
大象指着照片中的泥土颜色,“根据散尾葵的长势疑点,顶多怀疑这些植物被人为地搬动过,真正让我确定雨衣和雨鞋藏在泥土盆中的,是照片中四个盆中的泥土都深黑泛光,说明当时浇淋了很多水,植物离阳台有一段距离,不可能是雨水所淋,只能是罗霞所浇,她为了掩盖盆中泥土被拔动过的痕迹,藏好雨衣雨鞋后,她又浇上大量的水,使泥土平整。”
“但是,没有人会在下雨天给阳台的植物浇水。”大象最后说。
<h3 class=\"h3 center\">四</h3>
在印度,存在这样的地下黑市,通过七弯八拐的巷道,来到一处幽深的场所,这是专为流浪汉提供死亡服务的机构。那些身无分文、罹患绝症、有轻生打算的人们跟场所签订合同,在濒死前,安享场所提供的体面的安置与服务。作为交换,在自己死后,免费赠送出身体的所有器官。
在红鬼创立的邪教犯罪传销模型中,他通过直属手下,利用某些技术手段,招徕全国各地迷信、绝望、患绝症的人士,组成一个隐秘的邪教犯罪组织。为获取他们的信任,确立自己的权威,他以自己一套高深的犯罪手法,直接或间接杀害了入教者的仇人。作为报酬,你也必须为我杀掉一个人。
看起来都是很合理的交易。
屠夫一飞用组织提供的激素猪饲料,间接截断了仇人继父树德一双腿,让他生不如死。
张延实妻子车祸之后,饱尝头痛之苦,最终离世。肇事司机在一次酒驾意外中身亡,周昊发现,刹车器被暗暗做了手脚。
盗用常理的身份证,实则是名为冯富良的哑巴理发师,背叛他的妻子与另外一位男人所生下的儿子,正是红鬼缔造的“红衣男孩”案受害者本人。
让朱志越心怀愤恨的人,无疑是那位拉他入赌场,设局赢光他不菲资产,并让他背负累累债务的好朋友向民。周昊同样发现,向民也是死于酒驾意外,刹车器也被人做了手脚。
罗霞呢?罗霞的仇人是谁?她又为什么将死亡的绳索套上她心爱的儿子的脖颈?
2011年5月的一天深夜,王家一楼的电路老化短路,导致发生火灾,电路旁堆满了纸箱杂物,火势很快蔓延。罗霞的丈夫王海城在背母亲下楼逃生的时候,因为木楼梯塌陷,母子俩被陷入梯架中动弹不得,活活烧死。
而那时的罗霞,正在医院照顾患病的儿子王风煻。
根据这简短的讯息推测,要制造一起掩人耳目的火灾意外,实在易如反掌。首先,凶手只需将老旧的电路搭连,使其起火,又因为电路旁边罗霞有意无意放置的易燃杂物,助长了火焰。由于当时一楼的楼梯为木制,凶手只需将其中某一节阶梯割断,就能使背着瘸腿母亲的王海城踏入死亡。整场火灾挑不出一点人为的迹象,而身处在十公里开外的医院的罗霞,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犯罪嫌疑。
罗霞的仇人,就是她的丈夫,严格来说,是王海城和他的母亲江棋两人。
生下王风煻后,因为胸廓畸形,又有呼吸道感染,医生断定儿子活不久。从医院抱回风煻之后,罗霞就能明显感觉到江棋在暗暗盼着风煻死,到了后期,甚至还趁罗霞不注意,用各种食物呛住风煻的气管,使风煻咳嗽不止。
明明呼吸衰竭,王海城却大摇大摆地在家中吸烟,从不吸烟的江棋,有一天也拿起了烟斗,趾高气扬地对罗霞说,“你必须再生一个,这个病孩活不长的。”
罗霞不想再生。她爱风煻,她不希望有孩子再来人间受罪。
在风煻面前,王海城用皮带抽打罗霞,对风煻叫嚣,“都是你害的,知道吗?”为了不让风煻情绪波动,加深病情,罗霞对王海城逆来顺受,她拉王海城到卧室,到一楼,到田野,到无风煻的地方,让他用拳头狠揍自己的鼻梁,罗霞鼻血四溢,鼻梁歪了,留下后遗症。
风煻躺在床上,刚撑起身体,喘息不止,杵状手指拼命抓扯床单,泪流了一枕头。
罗霞头发一根一根地白,皮肤在镜子中一点一点地下坠。面对风煻,却露出阳光般的笑容,跟孩子讲纯真的童话,在阳台种植了四棵翠绿的盆栽,精心看护,盼望它们多吸收家里的浊气,吐露新鲜的氧气。是风煻明亮无瑕的眼睛,让罗霞鼓励自己,再多活一些时日。但在王海城和江棋面前,她总生出走投无路、弹尽粮绝之感。她后来开始祈求神灵保佑,沉迷各种宗教,如病急乱投医。
风煻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活到七岁,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昏迷不醒。罗霞将他接到医院治疗,医生诊断的结果,说是平日里他的吸氧浓度高于50%,发生了氧中毒。江棋趁罗霞上田劳作时,经常偷偷将氧机浓度调高,等罗霞回来,又将按钮调回正常。
那晚,罗霞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觉的风煻,又看自己的存折剩下的钱,在楼道里咬牙切齿,像用一块铁板盖上炙焰,见白烟不见红火。
“回去把他们杀了吧。”罗霞想。
她还没决定用什么方式杀掉仇人,但她想先回去再说。准备打开楼道门时,她突然听到上一层楼道有声音发出。
“罗霞。”
她停住,以为幻听。又一声“罗霞”,她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下,返回,看到从上层楼梯走下来一人。先看到一双黑色运动鞋,之后是一条黑色的布裤,一件黑色的T恤,一个年轻的脸庞。是一个男子。
“我帮你杀了他们。”男子走近罗霞,对她轻声说,“我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你就待在医院里陪你的儿子。消息出来后,只需正常应对。”
那一刻,罗霞似有错觉,自己信的神仙显灵,终于为她替天行道。
<h3 class=\"h3 center\">五</h3>
因罗霞的嫌疑人身份,警察委托医院将她的病床安置在一间空病房中。我们来到罗霞的病床前。她不久前洗了胃,面无血色。看我们一行人走进来,只是眼珠动了动。
“罗霞,你为什么杀了自己的儿子?”大象开门见山。
罗霞侧头看了看说话的人,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有杀自己的儿子。”
“那你怎么解释案发时自己胸罩上沾染的血迹。”大象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霞身体虚弱,说话气若游丝。
“你被砖头袭击头部后躺倒在地上,血液朝着地势流走,也就是朝着你头部的方向往外流,但你当时穿着的胸罩上却染有大块血液,而身穿的衣服反而没有。你口供说谎,有一个男子袭击你的事情是假。事实是,你杀了风煻,将他尸体吊挂在古亭内,回二楼处洗澡,洗衣,将手套挂回厨房挂钩,雨衣和雨鞋折叠放进阳台的盆栽中。最后回到一楼,用砖头砸自己的头,伪造自己被袭击的假象,但当时你没有戴手套,而砖头上又没有指纹,你用自己的胸罩当作手套,夹住砖头,猛击自己头部,头部溅射的血液自然沾染上胸罩,之后你躺倒于地,再将胸罩穿好。既不留下指纹,又解决了事后手套怎么处理的问题。”大象说,“这就是为什么你洗衣的时候唯独没有洗胸罩的原因,你就是杀害自己的儿子风煻的凶手!”
听完大象的话,罗霞很久没有反应,突然眼角流出眼泪,“我很爱风煻,我不想让他再受苦。”
发生火灾后,村长将罗霞和风煻暂时安置在大队里的一个房间里,村里人清楚她命运多舛,纷纷捐钱为她办理丈夫和婆婆的后事,齐力修整火灾后的楼房,清理废物,粉刷墙壁,购置新家具,并把一楼的木楼梯浇筑成结实的水泥梯。半个月后,罗霞和风煻搬进自己的新家。
但氧中毒后,风煻留下肺性脑病的后遗症,早晨经常头痛,到了夜晚偶有抽搐。在清醒的时候,他总哀求妈妈,“请放弃我吧。”后来说,“妈妈,让我死。”
罗霞求告“大师”。“大师”给出的答案是,让风煻死,不是让风煻消亡,而是让他早入轮回,投胎成幸福人。
“我该怎么做?”罗霞问。
“在6月18日晚上九点时分,将风煻杀死,之后对他的尸体作法,村中的古亭四面开阔,上有雷针,中有遮雨瓦,内有木梁,下是土地。在风煻的天庭处贴金箔。在此之前,你必须找到一个火盆,一根长绳,这两件道具需符合人间盛气,因此不能是全新,要越旧越好。”“大师”嘱咐罗霞,并教她捆绑术。
“遵循作法要义与时辰,结合风水,风煻由此得道升天,投胎转世,不再受此世疾苦。”“大师”说,“杀他,是在救他。”
“你口中的‘大师’,也就是杀害你丈夫王海城和婆婆江棋的凶手吧。”大象说。
罗霞不言语。
“他是邪教徒,是极恶毒之人。他在全国各地招收你们这样的绝望者,来做自己的棋子,为的就是制造这样的惨案,来引起人们的恐慌。”大象从包里拿出这些惨剧的照片,出示罗霞眼前,“你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你的儿子并不能复生。请你告诉我,有关那位‘大师’的信息,名字,长相,有什么说什么,我们必须抓到他。”
罗霞眼珠盯着照片,仍没说话。
“罗霞,你自以为虔诚,祈求神灵保佑,但心有妄念,三心二意,对供奉之神大不敬。但可恶的是,你听信邪教大师的妄语,你以为按照他所说的做,就是在救风煻,就是让他早日超生。”大象站起来,俯视罗霞,冷冷道,“但其实是邪神在借你之手,加深风煻身上背负的罪孽,让他在此世背债,生生世世不得安生,你不仅杀死了现世的儿子,你还让他背负后世厄运。你太狠了。”
我深知大象说出口的这些话毫无根据,只是对症下药的策略,来试图打中一个迷信人的七寸,激她反应,继而崩溃。在以往的案件这样做,我会认为大象聪明、游刃有余。但面对一个痛失爱子,自杀刚救活的女人来说,大象这么做,实在无情,我因此对他感到陌生。
“你胡说!”罗霞果真反驳道,身体朝上仰,心电图出现细微的波动,“不是这样的!”
“天庭处贴金箔,沉魂,也就是让风煻死后难升天。荒野古亭,我翻阅过大队收藏的族谱,得知饥荒年时,此地曾是埋乱尸用地,地脉南下,风场紊乱,是阴森之地,加之案发时辰为亥时,又逢雷雨天,风煻命格为阴,阴时阴天阴命阴地,又束手脚,死后只会化作厉鬼,困于古亭周围,永世饱尝恶疾,永世不得超生。”大象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中了邪教人的圈套,不仅害死风煻,还将风煻的性命过继给他。”
“大象,先不要说了!”我实在不忍,制止大象,却听到罗霞一声凌厉的喊叫。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不会相信,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能喊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声音。
“牧野。”最后,罗霞跟大象说出了那个他希求的名字。
我们刚坐汽车到了成都,准备坐飞机到昆明,周昊接了一个电话,神情黯然跟我和大象说道:“刚刚,罗霞趁人不注意,跑上医院的阳台,跳楼了。”
我看大象,他坐着,没有说话,而后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低头看资料。仿佛早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