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class=\"h3 center\">一</h3>
楼道有一股中草药味,我们来到508门前,大象摁了一下门铃,我听到室内走动声,门打开,门上猫眼自始至终透亮。
“你就是昨天联系我的吴行吧?”开门人身高有一米八,但佝偻着,光头,眉毛很淡,因逆光,脸上出现大块阴影,他自我介绍道:“我就是沈牧野的父亲,沈天汉。”
“沈先生,你好。”大象向他介绍道,“这是我同事阿雷。”
“你们请进。”沈天汉侧身,我看清他的五官——面色通红,眼角有笑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退休人员在家莳花弄草的气色。
“房间在煮药?”在门厅脱鞋,大象随口关心道,“家人身体不舒服吗?”
“哦,我有高血压,药是自己喝的。”沈天汉又说,“家中就我一人,前段时间我让妻子和女儿去欧洲旅游散散心,牧野去世对妻子的打击很大,我本来也打算一起过去,但医生说我这种情况不适合坐飞机。”
进入客厅,一面巨大的山水壁画瓷砖光彩熠熠,大象在壁画下的红木椅上坐下,看着四周。
“房间刚重新装修。”沈天汉说,“你们想喝什么?我去给你们拿。”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们还有其他事,过来了解牧野的情况就走。”大象说。
“那我给你们泡茶吧。”沈天汉在主位坐下,煮水。
1988年,沈天汉从一位人贩子中介手中“买”下了牧野,当时牧野3岁。
“我1987年结的婚,因为生育的问题,我们生不了孩子,于是决定领养。当时是通过一个人贩子中介,跟牧野的亲生父亲直接谈的,总共花了一万块。”
“但牧野这个孩子天生跟我们不亲,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后来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总之很孤僻。学习倒很不错,毕业后考了公务员,跟我商量说要去他出生地那边任职,也没说什么详细的理由,我没意见,让他多回来看看我就行。”
“你说你跟妻子因为生育问题,生不了孩子,”大象提问,“那刚才说到的女儿是?”
“哦!忘了跟你们说,我原来的妻子2005年去世了,2007年我跟现在的妻子结婚,她有一个女儿。”
“牧野虽是警察,但其实是几起案件的嫌疑人,我们怀疑他跟某个犯罪集团有联系。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你有发现他跟哪些人走得比较近吗?”经调查取证,目前确定一飞案、模具厂命案和古亭命案的幕后主谋是牧野,通过牧野这条线索,找出红鬼的可能性很大。
“我完全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从小到大,我们交流不多,大学之后他更是很少回家,但是我知道牧野这孩子不是心狠之人。如果他走上犯罪道路,一定是受人指使。我后来也经常反思,是不是我的管教方式过于自由,导致牧野接触了坏人。”沈天汉露出愧疚神色。
“人的成长方向主要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自责。”大象安慰,“估计被遗弃的命运对牧野的打击巨大,所以他才会走上这条报复之路,被坏人利用。”
“你说得有道理。”沈天汉将茶杯依次拿到我们桌前,“来,喝茶!我患高血压后就戒酒了,改研究茶,这茶叶很不错,每年初春从云南采撷制成,一年只生产一批,你们尝尝。”
“家里有牧野的照片吧?方便给我们看看吗?”大象将茶三口喝完,问道。
我们看了牧野学生时代的合照,沈天汉还在纸上给我们手写了几位牧野老师和同学的联系方式。
“今天很感谢沈先生的协助。”大象起身告辞。
“后天是牧野的生日,我邀请他高中时代比较要好的几位朋友过来。说实话,就算他做了错事,也不该遭受不明不白的死法。我也觉得自己有愧,对他了解不够,想听听他朋友说说他,以此慰藉自己。你们到时如果有空的话,欢迎过来参加。”沈天汉也站起,送我们出客厅。
在门厅时,大象又问,“对了,沈先生的妻子和女儿什么时候回来?下次我们过来有个准备,带点礼物。”
“太客气了,不用,她们估计还要两周以后才会回来。”沈天汉说。
<h3 class=\"h3 center\">二</h3>
“这个沈天汉有问题。”在路上,大象跟我说。
“你怀疑他是红鬼?”我停下来看他。
“你这思路跳得也太快了。”大象翻了一个白眼,“是他本人的问题。”
来广州前,大象就已经初步了解了沈天汉的情况,得知他曾经跟一桩命案有过关联。
1987年,沈天汉26岁,在北京大学就读物理专业。9月13日凌晨,他的老师,76岁的老教授刘佑在自己的家中上吊身亡。因为沈天汉跟刘佑有过学术摩擦,更有传言沈天汉留学受阻是刘佑从中刁难,大家都清楚他们关系紧张。刘佑突然上吊死亡,死前没留遗书,一点都没有自杀征兆,大家自然怀疑到沈天汉身上。
调查沈天汉的不在场证明,有两批人可以为他作证,9月12日晚,班里一位女同学要出国,大家在王府井的酒店为她饯行,沈天汉跟同学们待到十二点后才离开。9月13日凌晨一点四十分,他一个人出现在王府井大街上耍酒疯,之后在地上睡到天亮,路边的流浪汉都可以证实。那时候北京的出租车稀少,又是深夜,沈天汉要从王府井到刘佑的住处知春路,最快的方式只有骑自行车这一种可能,而骑一趟自行车需要一个小时。事后法医推定刘佑的死亡时间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警察实地测验,证实沈天汉不可能犯罪。
又对现场进行侦查,发现屋内一切如常,凌晨一点左右,刘佑身穿棉质睡衣,摘下自己手表、眼镜,放于卧室桌上,将假牙放入盛水的杯中,然后站在椅子上,头套入绑结好的绳套,踢掉椅子,上吊而死。房间无外人侵入迹象,最终警方以刘佑自杀结案。
他的女儿刘珍极度不满这个结论,刘佑死前半小时,还跟她在客厅通电话。那段时间刘佑每晚熬夜,死亡当天,他还跟女儿说自己的学术报告刚有突破,已近尾声,心情很好,一转眼就上吊自杀,刘珍怎么也接受不了。后来她回国,将当晚房间的证物悉数保护,还委托过私家侦探调查此案,后来不了了之。
“难道你怀疑沈天汉有作案嫌疑?”我问大象。
“对。”
“就凭刚才短暂的接触?”
“沈天汉有左手意识。”大象说,“准备资料时意外发现了他当年涉及的命案,顺便了解,本来并不放心上,但那起命案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刘佑上吊的绳子是左撇子所绑,但刘佑本人并不是左撇子。他女儿也根据这点认定父亲被人谋杀,问题是,沈天汉也并不是左撇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沈天汉沏茶、拿物、写字,确实一直都使用右手。”我说。
“严格来说,有一类人,他使用右手,但却是左手意识。他们小时候往往是左撇子,因为被长辈纠正,慢慢变成使用右手,但是大脑深处仍是左手意识,在一些本能或者习惯行为上,他们会暴露出来。”大象跟我说,“根据这个命题,我曾经做过一项调研,在网络上求助过100位左利手,让他们分别用左右手帮我写数字‘8’和文字‘我’,发现在‘8’这个数字的最后一笔上,有68个人是往左撇,而‘我’字中间的一横,有81个人是从右往左写的。以这两个概率作为依据,今天沈天汉在给我记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号码时,他的‘8’最后一笔是往左,而文字的横线部分,他每一横都是从右往左写,因此得出,他左手意识的概率在90%以上,完全有可能用左手绑出绳结。”
“诶,你这样说,我突然也想起来他一件反常事。”我回忆道,“刚刚他在毕业合照给我们指出牧野时,说道‘牧野站在左起第八位’。这也可以侧面说明他有左手意识。”
“什么意思?”
“我们会以人少的一侧作为开端来指出毕业照中的某一个人,以牧野的站位,他右边只有两个同学,正常的说法,我们会说,牧野站在右起第三位。但沈天汉却下意识从左往右数,不正好说明他有左脑意识吗?”我解释。
“这不严谨。”大象说,“我们的阅读顺序就是从左往右读,这已经化作习惯,靠这个习惯来推测沈天汉有左手意识,有些草率,但你这个说法也有参考性。总之,现在我们基本确认沈天汉有左手意识了,而且,刚才在门厅穿鞋时,我仔细辨别了他的鞋带,是先系左扣,再结右扣。因为他患高血压,腰不好,鞋带也有可能是妻子帮他系,这样的话,面朝他蹲下系出的鞋带,左右的顺序会反过来,看起来就像是左撇子系法。我问他妻女回家的时间,就是为了确保在无人帮他系鞋带的前提下,他自己会先系哪个扣。为了验证,我偷偷将他的鞋带给拉开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要再过去一趟。”我说。
“等牧野生日那天我们再去拜访。”大象说,“现在还有个难题需要解。”
“如果沈天汉是谋杀刘佑并伪造现场的凶手,”我补充,“那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h3 class=\"h3 center\">三</h3>
两天后,7月14日晚上八点,我和大象来到沈天汉家中,为一个已经死亡的犯罪嫌疑人牧野庆祝生日,但此时的目标却是另一个犯罪嫌疑人沈天汉。跟大象在一起,总是充满惊喜。
大象在门厅蹲身脱鞋,沈天汉的鞋带已经重新绑好——果真是先系左扣。
进客厅,看到四位青年,是牧野的高中同学。
“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是牧野工作上的伙伴,吴行和阿雷,他们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大象嘱咐沈天汉,此次过来与工作无关,不想影响聚会气氛,希望隐去自己的身份。
坐定,大家闲聊牧野,因为他的死,话题不可避免走向沉重。我吃完一块蛋糕,受不了尴尬,鼓动大家说说牧野好玩的事,才慢慢将气氛带起来。
大象在一旁只听,神情并不专注,有人问到他对牧野的评价,他想了一会儿说,“曾经追过他,没追上,跑得很快。”大家也渐渐不跟他交流了。
聊着聊着,有人聊到了牧野的生日,“牧野曾经说过他本来的生日是鬼节,后来沈叔把生日提前了一天,我当时想,沈叔还挺任性的,居然可以这么做。”
“不是。”沈天汉笑着解释,“改生日也是要有理有据的,你们不知道夏令时吧?”
“这是外国特有的时间制度吧。”大象冷不丁搭话。
“中国也曾经短暂施行过,后来效果不佳,1992年悄悄废止了。”沈天汉说道,“夏季白昼长,国家为了节约电资源,呼吁人民早睡早起,1986年5月4日在全国施行夏令时,凌晨两点,统一将时间加快一个小时,也就是在凌晨零点五十九分时,直接将时间调到两点,到9月又调回来一小时。在夏令时出生的人,出生时间自然要减去一个小时。
“牧野1986年夏季出生,当时中国正好施行第一年夏令时,他的出生时间是7月15日零点20分,减掉一小时,就退到14日了。主要因为7月15日兆头不好,后来我就跟他说,你的真正出生日期是7月14日,他也就默认了。”
“这个历史很少人提及过。”在聚会的尾声,大象突然来了精神。
“就是个试验,时间也短,中国面积这么大,单靠广播执行麻烦,我记得当时报时会报一次北京时间一次夏令时间,其实也就一些国企单位会统一调时间,那个年代的人没有印象很正常。”
“夏令时持续的时间呢?”大象好奇。
“记不太清了。”沈天汉略一思索,“印象是每年4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两点开始,9月中旬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两点结束。”
大象听完,启开一瓶可乐,开始喝。我推推他,问,“没问题吧?”
“解开了。”大象微笑,低声跟我说,“中国的夏令时。”
1987年9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就是9月13日。刘佑在这天死亡是有原因的,这一天的凌晨两点,是夏令时的结束点。假如穿越到那天那刻,守着广播,在凌晨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下一刻,就会听到一声播报:北京时间凌晨一点整,夏令时结束。
利用当时大家并不适应的夏令时间,沈天汉制造了一场掩人耳目的不在场证明。
首先,在9月12日晚,他在王府井参加了同学聚会,零点左右骑自行车独自离开,用了一小时到了位于知春路的刘佑家,这时是夏令时间9月13日的凌晨一点。在这之前,沈天汉很可能潜入房间多次,摸透房间布局。他知道刘佑这个时候仍然在书房写学术报告,他静等在刘佑的卧室,不久,刘佑进入卧室,被沈天汉提前准备的绳套套住脖颈,向上勒死,再将现场伪装成上吊自杀。之后将沈天汉的手表、眼镜和假牙摘下,给刑侦人员加强刘佑做好自杀前准备的假象。之后他骑自行车快速回到了王府井,此时夏令时间是两点四十分左右,但由于夏令时正好结束,时间被拨慢一小时,他回到王府井,显示的是北京时间一点四十分。
“这也是沈天汉为什么又要在王府井大街出场的原因,因为那里有个钟表大楼,又有很多流浪汉见证,他在那里闹酒疯,大家将楼面的大钟时间和他的行为联系起来,成为他事后不在场的确凿证明。”大象跟我分析道,“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沈天汉在聚会上对夏令时记忆深刻的原因,他可是利用夏令时杀过人的人。”
“夏令时不是全国通行吗?为什么没人发现这个疑点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