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class=\"h3 center\">一</h3>
痒,但不知哪里痒。大三临近暑假的某一天清晨五点,大象在宿舍的床上起身,上了个厕所,站在天台看远山,朦胧胧的,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生一种乡愁出来。
他跟女友茜茜说,想一个人回趟老家。强调“一个人”,没想到茜茜一听,眼睛发亮,嚷着要一同前往。对于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人来说,“故乡”这个词汇天生有一种魔力。
大象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回去。自从高中和家人一同搬到广州后,除了有两年随父亲回去祭祖外,跟家乡的关联为零。突然被这样强烈的念头击中,还是第一次。
是在火车上,他恍惚中听到车轮碰撞铁轨,发出一个名字,“阿捷”“阿捷”。车轮滚动,声音是“咣当”“咣当”,跟这个名字发音大相径庭,但很多事情的重合,就是这般奇妙。
搬到广州后,房子就卖掉了。阿捷家距离大象家三百多米,如今那间房子也成出租屋。小学六年级,阿捷的爸爸进教室,把阿捷带走,自此大象从没见过他。
阿捷曾经告诉大象,他恨透了父亲,长大后一定要把他杀了。他想念妈妈,他妈妈在他六岁的时候带了妹妹偷偷离开,之后又偷偷来过一次,给阿捷带了一件新衣服和三百块钱。那天他跟大象逃课在游戏厅玩了一下午,第一次有用不完的游戏币,他们很高兴。
这些年囫囵吞枣地过来,总感觉有心愿未了。有时大象会想成长的界线在哪?阿捷消失后,大象的童年好像也一并不见了。
大象跟茜茜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吧,每天看一点,看完就回去,当作告别,永不再来。
<h3 class=\"h3 center\">二</h3>
本以为是记忆之旅,大象没想到还会遇到阿捷。
那晚大象散步后,走进住处附近的一间小酒吧。有位歌手在台上弹唱;有两个男人在跟一个女人说笑;一位服务员倚在酒吧的墙上打瞌睡。大象注意周遭细节,却忽略走到身边的青年。
“你是不是吴行?”
大象循声望去。
“我是阿捷,曹骏捷啊,你还记得我不?”青年一脸嬉笑,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听到这个名字,大象着实吓一跳,睁大眼睛看他。除了身高高了许多,一时觉察不出与小时候的差别来。身材依旧瘦削,不同的是两只手臂变得壮实。大象开口:“阿捷,你还在这里!”
“是啊,不然去哪里,你刚来不久吧。”
“你怎么知道?”
“要不怎么这些年都没见到你,这么小的一个地方。”
“来了有一个星期。”
“来这里干什么?”
大象被问住了,隔了一会儿说道:“放假,无聊,就过来看看。”
“嗯。”抿了一口酒,“一个人来?”
“不,和女朋友。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
沉默,喝酒,再把话题转到阿捷身上。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大象问。
“有点糟糕。”阿捷叫服务员再上两杯啤酒。
等到桌上放了八个空啤酒杯后,茜茜第三次打来电话。谈话因此中断,大象挂掉电话后,阿捷说:“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再见吧。”
那时阿捷正谈到四年前从外面回家,做起了混混的事。他对于自己的伤痛毫不避讳,好像跟大象彼此不曾陌生过。
<h3 class=\"h3 center\">三</h3>
小学开学,大象和阿捷两人最慢到教室报道,被安排同桌,后来成为好朋友。两人身形样貌像,总被人叫错名。因为经常被误解,所以干脆更向对方靠拢,阿捷觉得大象的发型好看,把蘑菇头剪了圆寸。大象觉得阿捷的笔迹好玩,模仿。
每天放学后阿捷都会去大象家,他们假借学习的幌子,趁父母不在的时候,看《圣斗士星矢》,玩弹珠,拍纸片,有时也会互相搏斗。那段时间,大象妈妈不知是故意假装没有察觉,还是他们没有留下破绽。在听到钥匙开门的一瞬间,他们快速跑到书桌前,相视一笑,继续学习。
大象问阿捷,为什么不欢迎我去你家玩?阿捷告诉大象,家里很乱,像垃圾场,还有一个会无缘无故打人的爸爸,像一只野猪。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的爸爸比作一只野猪,大象笑了出来。那时阿捷的妈妈已经离开。这是他亲口告诉大象的。阿捷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假如他不是一个赌鬼,不老打妈妈,也许妈妈就不会走了。他说妈妈是在他六岁的时候离开他的,他一点都不恨妈妈,但很伤心。
三年级的一天,阿捷很高兴。中午放学后他从书包里拿出三百块钱。他告诉大象昨晚妈妈偷偷回来看他,带给他一件新衣服和三百块,爸爸并不知道。阿捷说妈妈身上很香,摸着他的头发和脸泪水涟涟。
阿捷执意要把他的新衣服送给大象,反正他也没机会穿,如果被他爸爸发现,会有所怀疑。衣服包在塑料纸内,阿捷在大象家试穿过一次,大象觉得很好看。阿捷说,我们身材差不多,你穿起来应该也不错。大象没有要,阿捷改变主意,说先把衣服放在你家里存着,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要,但直到离开,阿捷都没有来要回。大象曾偷偷在家穿过几次,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搬家,妈妈才在抽屉底层发现了这件衣服。那时大象已经初中毕业,距离阿捷离开已有四年时间,大象走进厕所把衣服穿上,他的手脚如同树枝一样无声无息伸展开来,然而衣服除了有一股难闻的樟脑味外,还是那个尺寸,甚至变得更小。大象看着镜中滑稽的自己,笑着流出了眼泪。
三年级的暑假,大象和阿捷在田间抓青蛙,阿捷的脚不小心被一条蛇咬到,吓得不轻,当场号啕大哭。当时受了电视的启发,大象二话不说就给他吸起蛇毒,然后背起惊慌失措的他跑去附近的诊所。阿捷在大象背上不停地发抖,眼泪鼻涕口水都滴到大象的脖子上,凉飕飕的。将阿捷放在诊所后,大象跑回家,把积攒的零用钱都带上。后来医生告诉大象,蛇没毒,简单包扎一下就好。大象才松了一口气。
五年级的时候,阿捷被校外的混混盯上了,混混知道大象的表哥不好惹,点名叫他走。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大象被吓住,只好按照他们指示。那晚阿捷的爸爸在赌场赢了不少钱,混混以为他儿子身上有油水可捞,但阿捷和往常一样,只有五块钱生活费。阿捷担心的是藏在书包里妈妈给他的二百多块被混混拿走,因此拼命抱着书包不让他们搜,期间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大象走在路上咒骂自己窝囊,终于狠下心,拿起地上一块砖头往回跑。阿捷抱着书包蜷伏在地,一群人朝他后背拳打脚踢。大象跑进人群之中,挥舞着手中的砖头,恫吓他们已经叫来表哥,你们等着瞧,再说出表哥的名字。这招镇住了他们,带头的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人就走了。
阿捷躺在地上,嘴角淌血。他挣扎了几次都起不来。大象向他连连道歉,阿捷却挤出一个笑脸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他们坐了大概半个钟,期间阿捷的鼻血不停地流,大象撕掉一大本作业本才勉强止住。后来大象背他回家,在离家不远处,阿捷脱掉脏外套,擦了擦脸上的血后把它塞进书包。阿捷一个人走路跌跌撞撞的,大象看着他孱弱的背影,担心他就这样倒下去死掉。
从那时起,阿捷就有流鼻血的习惯。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很虚弱,面无血色,眼神暗淡。大象每天给他带一个白水煮蛋。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阿捷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六年级的时候,阿捷爸爸突然闯进教室拉起他就走。阿捷被爸爸带走,仿佛知道自己命运如此,没有反抗的必要,默默收拾好书包,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走前回头望大象一眼。
就这样,大象没有再见过阿捷。直到今晚在酒吧偶遇。九年时间,本该变化许多,但就所见,阿捷依然是个纯真人。
这就是大象的童年往事,轴心都是阿捷,茜茜听后,对明天跟阿捷的见面充满期待。
<h3 class=\"h3 center\">四</h3>
那天阿捷穿着一件黄色T恤,淡蓝牛仔裤,黑色帆布鞋。瘦削挺拔,头发柔顺,在阳光下泛光,笑容大气,眼神温柔,手臂上有三道很显眼的刀疤,但他没有一丝掩饰的意思。
大城市的变化是“翻天覆地”,出走小县城,九年回来,变化的都是细节。阿捷对这些细节一清二楚,他知道哪里有美食,哪个地方好玩,哪间酒吧清静,哪间咖啡厅安静舒适,可以坐整个下午。他甚至知道,哪间书店的店主有收藏癖,可以淘到好书。得知茜茜读的是现当代文学,他像是找到了知音,聊得很投机。
阿捷说到喜欢的小说标准:有一点绝望,但浅尝辄止,最后反而正是这点绝望调剂了生活。好像在说自己。
茜茜打趣到,原来不是这里无趣,是没找对地方嘛。
茜茜还说,阿捷你啊,完全不像一个混混。
“充其量就是一个挂名的混混。我最讨厌打架了,说实话,我从回来到现在只打了一次架,还是跟一个劫匪,抢了人家的东西,我距离逃跑的劫匪最近,想不帮忙没理由啊,所以没想什么就和他干上了。他手里有刀,不过我身手不错,两下就把他给制服了。你们想想,一个混混,居然为了维护正义和一个劫匪干上,真是好笑。所以我把钱包还给失主就走了,那女生坚持要我留联系方式,我就随便扯了一个,不知道后来怎么又找到了我。我是害怕因为这件小事,要去警局做麻烦的口供,特别是有些好事的记者,将这件小事放大,以为是帮我,其实是给我增加问题。”
“后来你和那个女生发展得怎么样?”大象问。
“交了朋友,就是单纯的那种。”又说,“其实我是走投无路才成为一个混混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那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又没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一个人很孤单吧。”在酒吧,茜茜显然喝多了,问了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哎呀,你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阿捷端正坐姿,“等我酝酿一下啊,每个有故事的人都在学习怎样隐藏自己,我是属于欲盖弥彰。上次在酒吧,我和大象正好聊到一半,今晚趁这个机会,你也问了,那我就接下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