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门诊医生,但晚上要加班,应该也不会太晚,我们走吧。”刘大志能想到的唯一对策就是拖,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拖得越久越有利。出了校门,路过车站,音像店正放着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刘大志大喜,对郝回归说:“这歌好听。老师,我去看一眼,是不是到了新磁带。”郝回归看着音像店,一切都与记忆中的重合。门口放着一个大音箱,播着时下最流行的港台歌。这首《爱如潮水》当年也正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郝回归想了想,也走了进去。刘大志正在最里面柜台上趴着看。店口柜台前站着两三个顾客,正在听店里的小姑娘讲解:“张信哲是最红的歌手,买他的肯定没错,大家都喜欢。”顾客看了看磁带,说:“这些歌手都是昙花一现,歌也是流行歌,过一阵就没了,我想买经典一点儿的。”
郝回归好想冲过去以人格担保20年后张信哲依然很红。很多东西都这样,刚出来时被人瞧不起,经过很久才终于得以证明,但真到那时,其实也无须证明了。
“那就买李宗盛吧,词曲都不错,过多少年听都行。”郝回归走上前说道。
“对,李宗盛确实不错。”小姑娘对郝回归笑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比记忆中的要更小,满脸雀斑,牙齿不齐,不过却也有一种天然的可爱。帮顾客结完账,小姑娘对郝回归说:“刚才谢谢噢。你是第一次来吧,很喜欢听歌吗?”
“是啊,常听。我刚来学校工作,是他的老师。”郝回归指指刘大志,“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在这里工作?”
“我啊,15岁啦,从乡下来帮我表哥。这儿比读书好,我喜欢,能帮家里挣钱,还能听歌。我打算就一直在这儿干下去了。”小姑娘笑着。郝回归也笑,心里却一阵感慨。小姑娘很想留在这个城市一直生活下去,可她并不知道再过几年她还是会回老家嫁人。因为刘大志在,郝回归不能聊太多,只好先走出音像店。推门时,郝回归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走过去很认真地对小姑娘说:“谢谢你。”
小姑娘有些不明白,羞涩地摆手道:“啊,不客气,不客气。”
这个迟到多年的谢谢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一直留着遗憾情绪的缺口似乎也被填满了一些。郝回归站在车站旁等着。十几分钟后,刘大志拿了一盒熊天平的磁带跑了出来,很兴奋的样子。
“郝老师,你听过熊天平的歌吗?”
“听过,很不错。”郝回归所有音乐设备里都收藏着熊天平所有的歌。他的歌不只好听,而且相当不错,可惜,出了几张专辑后就沉寂了。
“郝老师,那你喜欢哪个歌手啊?”
“我喜欢徐怀钰。”
“啊?这个名字好土啊。”刘大志皱着眉头。郝回归心里笑了起来,当年很多人知道自己喜欢徐怀钰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嗯,以后你就会听到,而且没准儿你也会喜欢。”
刘大志不仅会很喜欢,而且再过十几年,当徐怀钰开演唱会的时候,他专程飞到上海坐在台下默默地听。她唱着快歌,他在底下笑着飙泪。那时他才知道,喜欢一个歌手的意义不是对方多有品位,而是能陪伴着自己一直成长。
“郝老师,你怎么了?”刘大志看郝回归一个人傻笑起来。
“对了,你看到店门口的黑板了吗?你可以跟音像店那个小姑娘商量一下,让她把最新的磁带借你听几天,然后你把听歌的感受写下来给她,作为推荐给其他顾客的理由。”
“她肯定不会同意……”
“你放心,你跟她说说,她肯定会同意的。她叫……”郝回归这才发现,刚刚一时激动,竟忘记问她的名字,“你现在就去试试。对了,记得问她的名字。”刘大志将信将疑,跑回音像店,过了几分钟,兴奋地跑了回来:“老师你真神了,她真的同意,还借了我一盒张信哲的,一盒刘德华的。她叫小红,她知道你是我的老师,还希望咱俩一起给店里写推荐呢。”刘大志拿着磁带,特别开心。要知道他每次为了买一盒磁带,都要存上半个月的早饭钱。郝回归也开心,能和17岁的自己一起分享喜悦,这感觉很奇妙。
“赶紧回去吧,都快七点了,你妈不着急?”郝回归清晰地记得,每晚七点就是个坎,只要七点还不回家,郝铁梅就会变成“好功夫”,棍棒、拳脚、搓衣板都在等着刘大志。刘大志又紧张起来,老师连这个也知道?走了几分钟,两人来到学校围墙拐角处的臭豆腐摊,而郝回归脚步开始放慢。刘大志一看,正中下怀,立刻朝臭豆腐摊跑过去,回头说道:“郝老师,你刚来不知道,这臭豆腐摊开了好多年,味道简直绝了,我今天省了两盒磁带钱,请你吃臭豆腐。方老太,给我来一块钱的,分两碗,老师那碗三块,我两块就好。”
方老太手法果然干净利落,只见她从油锅里夹出五块臭豆腐,短短数刀,五块臭豆腐已被剁成许多整齐的小块儿,分装两碗,再从锅底捞出两勺佐料往上一浇,铺层葱花,碗虽不大,分量却显得不少。方老太擦了擦汗,说道:“老师别嫌弃,我这儿很干净。”郝回归当然不嫌弃,自己读书那些年,每天都来这儿报到。自己要的分量总是比别人少,方老太就总是帮自己把臭豆腐弄成小块,浇很多佐料、萝卜丝、花生什么的,显得特别隆重。后来方老太得了重病,担心大家找不到摊子,就让她儿子继续摆摊。郝回归参加工作那年,方老太去世,叮当还在电话里大哭了一场。
“郝老师,给!”刘大志削好了筷子。
郝回归看着这一碗满满的臭豆腐,问刘大志:“别人的臭豆腐都是整块整块的,可方老太却把给你的切成很多小块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啥不同?”
“五个整块儿,两个人分开吃就显得太少,切碎了之后看起来就会很多。”
刘大志恍然大悟道:“对噢,我倒没想过欸,方老太真好。郝老师,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郝回归又吃了一口。
夕阳下,两个人在臭豆腐摊简陋的桌椅旁吃得很香。
<strong class=\"center\">“那条路,我舍不得走完。</strong>
<strong class=\"center\">跟着年轻的自己,踩着回忆,往最深处。”</strong>
岔路口,红绿灯。
刘大志看看远方,看看郝回归。郝回归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家是在?”
“这边!”刘大志故意指着相反的方向。
“你确定?”
“就是这边,每天走,没错!”说罢,刘大志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身后传来“嘀嘀”的喇叭声,一辆车停住,车窗摇下,伸出一个头。刘大志和郝回归同时呆住,车里的人是微笑的爸爸王大千——郝回归少年时代最怕的人。
“王叔叔!”刘大志立刻回应。郝回归一时却不知要怎么称呼。
“放学不回家你这是要去哪儿?”
刘大志十分尴尬地说:“王叔叔,这是我们班新来的郝老师……”
王大千赶紧下车,紧紧握住郝回归的手,问候道:“郝老师你好,我是微笑的爸爸王大千。微笑这孩子在文科班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学理多好,像陈桐他姐,考到清华大学,现在又去香港大学,不也挺好的吗?”王大千突然意识到郝回归是文科班老师,连忙又说:“不过女孩子学理太辛苦,学文也蛮好,蛮好的。”
郝回归紧紧握着王大千的手,连说:“没事,没事,我今天到大志家家访,改日也会去您家的。”
“去大志家?正好顺路,往那边,我送你!”
郝回归狠狠瞪了刘大志一眼,刘大志的心已如死灰。
郝回归和刘大志并肩坐在后座。王大千唾沫横飞地说道:“微笑昨天就跟我说班里新来的老师特别好!您叫郝回归是吧,这名字好,有特色。”郝回归心里忐忑,脸上附和笑着。他不相信微笑会跟家里人说自己特好,而且很担心微笑会把自己水池自杀的事说出来了。
“郝老师,王叔叔的菜做得特别好!”刘大志趁机向郝回归示好。
“以后我多做些好的,你们常来,你们来,微笑也吃得多。”
刘大志整个人都趴到后座上:“叔叔你可记得叫我呀!”
“好啊。郝老师你喜欢吃什么,改天来我家,我露两手……”
“郝老师喜欢吃臭豆腐!”刘大志抢着说。
郝回归真想有一个按钮可以把刘大志从座位上弹出车外。
“没想到郝老师喜欢吃臭豆腐,那我学着做一下……到了,郝老师你看,刘大志家住三楼,亮灯那户。我们家就在前面拐角的院子,有空来坐坐。”
郝回归特别客气地说:“您别客气,谢谢了!路上小心。”
车已经开走了,郝回归依然在原地目送,腰躬着,十分恭敬。郝回归看着微笑爸爸远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一群人逼王大千喝酒,自己没有去制止,结果早已肝硬化的王大千在众目睽睽下干了两大瓶白酒,被送去医院抢救,最后还是离开了微笑。
“郝老师,你腰痛啊?”
郝回归马上恢复正常,瞪着刘大志说:“三楼左边对吧?”
刘大志缓慢地挪着步子,一层、二层,马上走到三层时,他突然蹲了下来。
“怎么?你脚痛啊?”郝回归语带嘲讽地问。
“我……”
“你怎么了?”
“郝老师……”“扑通”一声,刘大志半跪了下来,“郝老师,我错了,我没跟您说实话……”
“说吧。”郝回归一脸得意。
刘大志咽了一大口唾沫:“郝老师,我爸是二婚,现在家里这个不是我亲妈。”
郝回归头顶炸雷,他恨不得一脚就把刘大志踹下楼。这个刘大志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都敢说。郝回归心在滴血,这不是别人,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起来,上去。”郝回归极其冷漠地说。
伴着昏暗的楼灯,两人慢慢走上三楼,一切熟悉又陌生。过道上摆着几堆煤球,墙壁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一切还是老样子。刘大志哆哆嗦嗦地摸着钥匙开了门。郝回归表面虽然平静,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他太熟悉这些场景,每天放学回家,掏钥匙开门,进去后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然后妈妈就在厨房说:“先写作业,一会儿就吃饭了。”
郝回归很激动,却不得不压抑住情绪。
“我回来了!”门开了,刘大志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郝回归看着熟悉的一切,房间比想象中更小、更暗,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客厅里的那张桌子是妈妈结婚时的嫁妆,年纪比自己还大。客厅的橱柜里放着爸爸各式各样的空酒瓶,当年自己总想偷偷地把它们全部扔掉。可现在,郝回归很想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从前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的东西,现在看到却都充满了感情。
郝回归回头看门框,上面画着好多条线,那是每一年生日的时候爸爸给自己量身高画的。后来爸爸转到急诊科当医生,由于工作以及各种原因,和妈妈的争吵也多了起来。13岁那年之后,爸爸就再也没有给自己量过身高了,最高的一条还停留在一米四八的刻度上。
刘大志“啪”的一下把客厅的灯打开。
“怎么才回来?谁让你开客厅的灯了?!开台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节约要节约!快洗手,马上吃饭了!”郝铁梅在厨房大声呵斥。
这才是真正妈妈的声音。
“妈……我们班主任来了。”刘大志因为胆怯,喊得很小声。
郝铁梅根本没听清,又喊道:“开台灯就行!快进来端碗!”刘大志忙不迭地进厨房。郝回归想跟着,又觉不妥,便干脆在客厅等着。郝铁梅正在做红烧肉。刘大志用手捏起一块,送到嘴边。“啪”的一双筷子打在他头上,他刚咬了一口,只得又吐出来,把咬断的红烧肉拼起来又放回去,舔了舔手指,想起郝回归还在客厅,脸色煞白,只好硬着头皮说:“妈,班主任来了,在客厅。”
“你个死孩子不早说,赶紧去拿碗筷,我给老师沏茶。”
郝铁梅端着茶从厨房走出来。36岁的郝回归和47岁的郝铁梅就这么面对面站着。郝回归呆住了。妈妈真的好年轻,盘起的头发没有一根白发,眼角还没有皱纹,身子挺得笔直,一副誓与命运抗争到底的样子。郝回归的心就像火山爆发,所有感受汩汩而出,炙热、火烫,不敢去碰。妈妈比记忆中的更精神、更挺拔。他真想冲上去抱一抱妈妈,他已很久没见过妈妈这样的笑容,喜悦之情自内心喷薄而出。可一想到妈妈做完手术后虚弱的样子,他的眼眶便微微泛红。
“刘大志,把排风扇打开,油烟把郝老师的眼睛都给熏了。”
年轻时的妈妈真的很好看,只是那时她太凶,自己总是怕她,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
“郝老师,好巧,我也姓郝,我是大志的妈妈,您请坐。”
饭菜已在桌上,红烧肉嗞嗞冒油。
郝回归坐在平时刘大志的位子上。刘大志伸了一下筷子。郝铁梅把碗重重一放。刘大志和郝回归同时往回一缩。
“让老师先吃!”郝铁梅白了刘大志一眼。
“不用客气。”
电话响了。
郝回归下意识去接,手到一半立刻停住,佯装找杯子。
“肯定是大志他爸又说不回来了。”
刘大志接着电话,“哦”了两声便挂了。他用余光瞥向郝回归。郝回归看着他,轻微冷笑了一下。刘大志立刻又露出极恳求的眼神。
刘大志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郝老师,放我一马。
郝回归一个眼神过去:知道自己错了?
刘大志又抛来一个眼神: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了。
“大志他又闯了什么祸?”
郝回归正色道:“我接新班,按理该去每家坐坐,便于尽快了解情况。大志妈妈您别担心。”刘大志喜滋滋地给郝回归抛了个媚眼,帮郝回归夹了块肉。郝铁梅又白了刘大志一眼:“我倒想操心,可这是他的命,操心也操心不来!”
“妈,郝老师说了,我会考上好大学的。”
郝铁梅看着郝回归:“您这么优秀,您妈真有福。大志将来要能有您这般出息,我死也瞑目了。”
刘大志没想到才和郝老师见第一面,妈妈就说这么狠的话。
自己没出息,妈妈说她死不瞑目;自己有出息,妈妈说她含笑九泉。
刘大志真不知道这些重如泰山压顶的话大人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志将来肯定比我出息。”郝回归很认真地说。
郝铁梅继续数落刘大志:“您看他那样,考得上大学我们家都烧高香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将来能干啥!”
“大志妈妈,大志现在虽然不是很努力,但我相信他将来一定可以自食其力,他会考上一个好大学,也许还会念硕士,当个大学老师也不一定。”
刘大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敢相信郝回归竟然这样护着自己,这肯定是一个阴谋。
“郝老师,您这么说,我妈信,我都不信。”
郝铁梅先是一愣,随后一巴掌打在刘大志的头上:“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家里没酱油了,去买点儿。”
“那您什么时候给我买一双耐克啊?”
“买耐克买耐克,我看你长得就跟个钩子似的。”郝铁梅没好气地说。
郝回归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自己想要买什么,郝铁梅都会骂自己长得跟那个东西一样。想吃香蕉,就长得像根香蕉;想买磁带,就长得像盒磁带。
“妈,我还没吃完饭呢。”
“让你去你就去!”
刘大志只好离开饭桌,往门口走。郝回归只好闷声吃饭,吃了两口,气氛有些尴尬。“大志妈妈,其实小孩子都有自尊心,您总这么说他,他心里也会难受。作为家长,应该要更懂自己的子女才是。比如,我的父母就很不懂我,一直用他们的方式爱我,其实我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
“是吧。其实郝老师,哪个家长不懂自己的子女呢。大志喜欢耐克,喜欢听歌,但我们家情况就这样,我和他爸一个月工资就那么多,以后他上大学的学费,结婚娶媳妇还要花很多钱,如果现在不给他存钱,未来他可怎么办,娶不到媳妇会被人笑话的。我不希望现在宠着他,未来他的人生不好过。”
郝回归一方面特别感动,另一方面听到妈妈之所以不给自己买耐克、磁带是因为要存钱给自己娶媳妇……他哭笑不得。
“大志妈妈,我跟您说啊,您真的不要担心,再过十几年,中国的单身男性有5000万,所以您根本不用存钱,不结婚也没什么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
“5000万男人都不结婚?谁说的?”郝铁梅根本不信。
“那个……有个研究这么预测的,说是到了大志成年的时候,中国的很多单身男青年都不会结婚。”
“那我就更要存钱了!”郝铁梅从心底认定了刘大志娶媳妇必须花钱才行。郝回归心里吐了两口血,妈妈也太瞧不起自己了。
“等大志成家的时候,娶媳妇都是媳妇自己带车带房子,跟男方没什么关系。”
“不可能。”
“真的,大志妈妈。我觉得吧,你们也不用太节约了,会给大志造成心理阴影的,你们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让现在的生活过得更好才重要。”
“这是大志跟你说的?”
“啊,他暑假作业里写的。”郝回归支支吾吾道。
“你还没孩子吧?”
“是……”
“等有了孩子你就会知道,在父母看来,自己的孩子都是最满意、最完美的,你父母肯定也这么想。虽然大志不努力,但我知道这孩子聪明,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好,现在就是还没到时候。”
郝回归对这个答案也挺惊讶的,他一直觉得妈妈从心里觉得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我一直挺怕我妈,她总是对我不满意,我感觉我总是赢不了她。”
郝铁梅笑道:“她是你妈,她就已经输了,一辈子都要牵挂你……郝老师,你跟我说实话,大志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有没有,真没有。”
郝回归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转移话题。
桌子对面放着卡拉OK的麦克风。
“大志妈妈,你喜欢唱卡拉OK?”
“你也喜欢唱?”郝铁梅很高兴。
郝回归上一次去看妈妈,妈妈已经唱不了卡拉OK了,但她仍在家里听着《纤夫的爱》。以前妈妈唱这首歌,自己总嫌妈妈土。妈妈经常逼着自己一起唱,自己却老是拒绝。他那时以为自己拒绝的是一次丢脸,现在才知道自己拒绝的是和妈妈的一次美好回忆。
月色渐起。
刘大志拎着酱油瓶一路小跑上楼。楼道里传来一阵歌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听到歌声,刘大志手里的酱油瓶差点儿摔在地上,他慌忙推开门,妈妈和郝回归正在对唱《纤夫的爱》,一个非常投入,一个十分配合。震惊?喜悦?难过?崩溃?他完全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班主任和妈妈在家访的时候一起合唱《纤夫的爱》,这事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这辈子就别活了!刘大志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一片寂静。
二人的歌声飘荡在小城夜空。
<strong class=\"center\">“以前来不及做的事,</strong>
<strong class=\"center\">想到了就去做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strong>
郝回归提着一个餐盒下楼,出了门。
“郝老师!”郝铁梅从阳台窗子里伸出头来大声喊,“饺子要热了再吃!”
郝回归有些没听清,打开盒子,用手捏了个饺子咬了一口,喊道:“好吃!”
“郝老师,我妈说,回去要热了吃。”刘大志也伸出头,“我妈就这样,最喜欢包饺子,见人就送。”郝回归忙把咬断的饺子吐出来拼回去,笑了笑。远远地,刘大志却看得一愣,原来不只自己有把咬了一半的东西再拼回去的习惯啊。
“是这条路,没错吧?”郝回归指指方向。刘大志点了点头。
回学校的路上,郝回归的心情莫名好。他很疑惑怎么以前没发现妈妈做的饭菜那么好吃。想着自己一直觉得妈妈不可理喻,他的心里很自责。原来妈妈是用这样的方式在爱自己,不理解自然一直不理解,理解的话才知道妈妈的爱不仅是当下,还在为之后的自己考虑。虽然很多爱他不认同,但起码他明白妈妈是很爱自己的。
走了五六分钟,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郝老师,等等我!”刘大志追了上来,“那个,我妈又在唱歌,我要出来躲躲,不然她要拉着我一起唱了。”
郝回归笑了笑,果然17岁时很多事就是不能理解啊!正说着,几辆摩托车擦身而过,其中一人回头看了刘大志一眼。
刘大志“啊”了一声,侧身一躲,脱口而出:“王帅!”
王帅?郝回归也反应过来。
“癞蛤蟆……”刘大志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微笑走在岔路口,几辆摩托车围住了微笑。
刘大志撒腿就往那儿跑。
“你别惹事儿。”郝回归在后面喊道。
<strong class=\"center\">“那些年我没做到的事情,</strong>
<strong class=\"center\">现在去做,还来得及吗?”</strong>
几辆摩托车围住了微笑。
“去哪儿?我送你。”王帅看着微笑道。
微笑不理他,径直往前走。王帅装作很帅地拧着车把,绕着微笑转圈,扬起尘灰,说道:“有麻烦告诉我,我帮你处理。”微笑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王帅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这儿离我家只有两百米,你现在拦住我就是我的麻烦,让一下,谢谢。”
小弟大喊:“喂!大哥看上你,别给脸不要脸!”
刘大志径直冲了过去。他怕微笑受伤,又怕自己打不过王帅,所以擒贼先擒王,电光石火间,他已冲了上去,从侧面重重推了王帅一把。失去重心的王帅连人带车就要摔倒,他心里一急,反手挥出,想找平衡,这一拳不偏不倚,正中刘大志鼻梁。刘大志的鼻子瞬间一酸,鼻血流了下来。
“微笑,快走!这里有我!”
微笑脑门滴下一滴汗,本来自己能解决的事,刘大志非得搞个英雄救美。刘大志知道今天免不了要遭一顿打,可他顾不了那么多,用手抹了一把鼻血,趁王帅倒在地上,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几辆摩托车立即将他团团围住。刘大志一拳挥出,却被地上的王帅侧面一脚踢翻在地。刘大志的鼻子不停流血,此时脸也被乱拳击中。一个小弟冲过来。眼看刘大志又要挨一脚,微笑一个侧踢,将小弟踢倒。郝回归一看不好,也冲上来加入战局,一招撂倒一个,再一个过肩摔,将起身的王帅摔倒在地。
王帅的朋友们对微笑和郝回归敏捷的身手有些意外。本来王帅对微笑就有好感,大家都拿捏不准轻重,生怕自己下手太狠。然后又来了一个大叔,身手不凡。众人有些忌惮,只能猛揍刘大志。一来一回,刘大志被揍得不轻。王帅一伙人却被郝回归和微笑打得溃不成军。
微笑:“你们还不走?”
王帅又被郝回归一拳打倒,然后爬起来说:“你给我记着!”
一群人扶着摩托车一瘸一拐走了。
“嘿,你们的棍子。”刘大志咧着嘴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直接朝王帅背后扔过去。一群人怕被砸到,四下散开。
街口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郝回归等三个人。
“没事吧?”
“啊,小意思。”刘大志想站起来,但好像扭到了腰。
微笑递给他一只手,要拉他起来。刘大志的脸唰一下红了,连忙摇手。微笑耸耸肩,拍了拍手,笑起来道:“郝老师身手不错!”
“你也不错!”郝回归含蓄地笑了笑。
两人均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好痛!”刘大志大叫一声,打破了郝回归和微笑的相互欣赏。
“郝老师,微笑是跆拳道黑带,她爸让她从小学了防身,你咋也会?”刘大志好奇地问。
“我?高三开始练的。”
“高三?还有时间练这个?”
“紧张啊,但我喜欢的女生鼓励我练,所以一直练到现在。”
微笑和刘大志都很诧异,这个老师怎么和学生说这个?郝回归做了个“嘘”的表情,示意不要声张。
“也没有在一起,就是好感。每个人都会对几个人有好感,是吧,大志?”
刘大志僵硬地往前走,目不斜视,黑暗中,他的脸已经红了。
三个人去了医院。郝回归让微笑和刘大志坐在大厅等,自己去帮刘大志挂号。看着郝回归的身影,微笑对刘大志说:“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认识郝老师很久了,觉得亲切。”
“我有点儿怕他,他好像什么都懂。”
“你不觉得郝老师对你特别好吗?”
“他不是对我们都很好吗?”
“我觉得他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微笑,你不会是……喜欢郝老师吧?”
“怎么可能,他是老师啊。”
“那就好那就好。他人是挺好,就是年纪太大了,老!”
“跟年纪没关系,三十几岁的男人最有魅力。”
刘大志耷拉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下一位,刘大志,刘大志是哪位?!”
“我我我!”刘大志赶紧往急诊室跑去。
郝回归走回来,坐在微笑旁边。
微笑笑着说:“郝老师,没想到你挺厉害的。”
“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郝回归鼓起勇气盯着微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从来不敢直视微笑,怕被她看穿心事。
“就是……觉得……挺不一样的,哈哈哈。”微笑用大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郝回归很享受和微笑的独处,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来帮刘大志的,而不是和17岁的微笑越走越近。他很想问微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但他也清楚如果这么问,微笑肯定把他当成猥琐大叔。
“大志还挺可爱的。”郝回归抱定一个心思:不管你未来喜欢谁,反正我要让你看到刘大志是不错的,未来是值得依靠的。
微笑稍稍歪着头想了想:“跟小孩一样。”
如果一个女生给同龄男生的评价是小孩,那就意味着她根本没有从异性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人。郝回归知道为啥微笑那么多年对自己毫不在意了,无论自己是好是坏,都不在微笑的视野范围内。
“我觉得大志很讲义气、很热血,哪里像小孩?”
“他总是很冲动,很少考虑后果,不就跟小孩一样吗?”
“那个……”郝回归为了不让刘大志被微笑贴上“小孩”的标签,只能硬着头皮胡扯,“你看,我们会打架的去打架,是因为我们能打,算是很嘚瑟了。像刘大志这种不会打架,还敢打,打输了还不跑,不为自己,而是为别人,这是勇气啊!你看很多人明明不会游泳,但是也跳下水救人,这种行为是错的,结果是惨痛的,但那一瞬间,见义勇为的人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
微笑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郝老师,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当然对!刘大志是我见过最热血的男孩了……不,纯爷们儿。”
“郝老师,我觉得你对大志真好。以前老师们提到刘大志,都觉得他,怎么说呢,就是评价都不好。你刚来两天,就能发现他身上的优点。我觉得他遇见你,真走运。”
<strong class=\"center\">“我和我</strong>
<strong class=\"center\">并不了解的‘我’。”</strong>
郝回归回到宿舍,也抱回了全班收上来的作文本。
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郝回归先翻出微笑的作文本,他有种做贼的感觉,于是说服自己:“我是老师,我当然有权利知道每个人对未来的规划。”
微笑的作文写了满满四页纸,其中有一句“我想成为一名国际新闻记者”。
“……我想去更大的世界,见更多的人,听他们心里的想法……很多人觉得这不是女孩做的工作,但这份工作对于我来说,可能是了解世界真相的机会……”
高三的女孩写下的文字已经比大多数同龄人成熟。
郝回归眼前闪过微笑所有的画面,自信的,阳光的,独立的,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微笑为任何事情伤心。在他的印象中,微笑一直都是笑着的,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令她难过的事。这一切都是她爸爸给她的。虽然生意很忙,但王叔叔永远都会抽出时间陪微笑,因为担心微笑的成长,又从老家请了一个远房亲戚张阿姨来家里做保姆。虽然微笑妈妈离异后去了国外,但微笑看起来却比刘大志这种“完整”家庭的人还身心健康。
郝回归把微笑的作文本合上,找出了刘大志的作文本。刘大志第一句就写:“我想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发明对人类有作用的科技。发明超级机器人可以给人看病……”
这几行字让郝回归心里满是羞愧。17岁的自己写的作文怎么是这种尴尬到想吐的文风。郝回归看了两段就看不下去了,他想起自己有段时间写作文确实鬼话连篇,好像把纸填满了就是一篇作文。刘大志完全不懂科技,对发明丝毫没有兴趣,为什么会想当科学家?还要发明有用的科技?发明超级机器人?郝回归为自己年轻时的无知感到羞愧。
这种羞愧的事在过去做得还挺多。比如有段时间,Beyond风靡校园,为了显示自己是真的歌迷,每天放学之后狂背Beyond的歌名,歌怎么唱都不知道,目的就是第二天中午参加“写Beyond歌曲名大赛”……郝回归一边回忆一边骂自己白痴,可骂完之后,又觉得年轻真好,也许年轻时做的那些没有意义的事,现在想起来最大的意义就是让自己知道自己年轻过。
刘大志作文的最后一句话是:“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要个啥机会?明明应该是“给我一个支点”,不仅把“支点”错写成了“机会”,而且通篇文章都是在瞎扯。连湘南这座小城都没有出去过,还想撬地球。对于刘大志这样的人来说,他缺的根本不是机会,也不是支点,而是地球。郝回归恨不得一把火把刘大志的作文本给烧了。他真是忧心忡忡。刘大志比自己看到的样子还要糟糕,郝回归以为回来改改刘大志的轨道就行了,没想到刘大志都还没有上道。此刻郝回归的脑门上刻着五个字“任重而道远”。
宿舍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郝回归起身。
只见周校工一个马步冲进来,嘴里不停念着,眼睛则盯着墙上的日历。郝回归看到日历上20日那天打着一个圈,还画着一个感叹号。
“果然就是20日!20日!”周校工默念着。
“你要干吗?”
“我要小心,我要小心!”说完,周校工转身就走。
“你……”
周校工举动格外奇怪。郝回归担心他出事,便跟着他的背影上了楼。周校工走到自己宿舍门口,从门框上摸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不停唠叨:“20日,要小心,要小心!”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外面月明星稀,走廊里光线昏暗。
“20日?要小心?”回到宿舍盯着被画了圈的日历,郝回归一脸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