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够的钱,一支去往长安的商队答应带我同行。
我带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辆马车上。所谓全部家当,值钱的不过是那一套楼兰衣裙。
阿爹曾给我讲过长安城的很多景致,我也无数次想象过长安城的样子,可当我亲眼看到它时,仍然被它的雄伟庄严震慑。目测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约宽十五丈,路面用水沟间隔分成三股,中间的宽六七丈,两侧的边道各四丈左右。刚进城时,驾车的汉子满面自豪地告诉我,中间的是御道,专供大汉天子用,两侧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目之所及,美轮美奂的宅第鳞次栉比,屋檐似乎能连到天边,宽阔的道路两旁栽植着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给这座皇城平添了几分柔美。
我抱着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着,沉浸在初见长安城的兴奋中。一个屋角、一座拱桥都让我惊叹不已,我想我开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从小看惯这样精致繁丽的人只怕很难爱上简陋的帐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转暗时,我才意识到我该找地方歇息。虽然选择了最便宜的客栈,可手里的钱也只够住十几日。我在油灯下仔细地点了两遍钱后,忍不住怀念起西域不用花钱的日子,我以后该何以为生?
正在灯下发呆,猛然想起油灯是要另收油钱的,赶忙收好东西,熄灯睡觉。黑暗中,发了一小会儿愁,又笑起来。长安城那么大,能养活那么多人,难道我比别人差?我有手有脚,难道还会饿死?真是杞人忧天!
可是,当我在长安城转遍三圈时,我开始怀疑,我真能养活自己吗?奴婢,歌舞伎,这些都要卖身,我肯定不会卖了自己,让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绣制衣,我却都不会。女子该会的我竟然都不会,而且最麻烦的是我没有保人,有一家店听到我识字会算账,工钱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个精明的老板娘颇动了心,可当她问我“有长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吗”,我的摇头,让她非常遗憾地也摇了头。他们不能雇用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
我试图找过小霍他们,想着至少他们能给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询问过去,全都是摇头,没有见过这样的香料商人。我无奈失望下有点儿怨小霍,果然是骗了我。
九九重阳佳节近,性急的店铺已经在门口插上茱萸,卖花人的摊铺上也加摆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坛坛垒在店外吸引往来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而我已身无分文。从昨天起就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栖身何处。
空气中辛烈的茱萸气,雅淡的菊花香,人们脸上的喜色,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关,我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独自一人。
我抱着包裹向城外行去。西边有一片白桦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里,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让自己暖和一些,运气好也许可以逮一只兔子什么的。露宿野外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可饿肚子实在不好受。
心情沮丧时,我曾想过是否来错了,琢磨着把包裹里的那套楼兰衣裙当掉,就有足够的钱回西域。转而又觉得十分不甘心,恐怕阿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悉心调教的汉家女儿居然会在汉朝的长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桦林,发现与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选择在这里休息,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前吃东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间,饭菜的香气让我的肚子开始疼。我看中了一株大树,正准备今夜就在它身下睡一觉,篝火旁的一个乞丐已经大叫着跳起来,破口大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你懂不懂规矩?那是你爷爷的地盘。”
我转身怒盯着他,他又没有像狼一样撒尿标注自己的势力范围,我即使无意冒犯,也不必口出恶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个浑人计较,遂低头走开,另觅他处。
他身旁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舔了下嘴唇道:“小娘子,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过你若肯给爷唱支曲子,没准儿爷一开心就肯把爷睡的地方让一点儿给你,让你和爷同睡。”一群乞丐都哄然大笑。
我转身看向他们,正准备蹲下拔出藏在小腿处的匕首,一个小乞丐手中捧着一壶酒,大大咧咧地走到三个泼皮跟前,随意地说:“癞头,小爷今日运气好,竟然从一品居讨了一壶上好的菊花酒。”
几个乞丐闻言都从我身上移开目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壶。最初骂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机灵不少,这一片的乞丐谁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把酒壶递给他:“你们也喝点儿,别给小爷客气,爷们儿几个今日也乐乐,学老爷们过过节。”三个乞丐顿时眉目舒展,脸上仿佛发着油光,吆三喝四地划拳饮酒,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一个头发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边道:“闺女,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了的坎,也没有受不了的气。他们说话都是有口无心,你也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陪我这个老头子去烤烤火。”
这几日饱尝人情冷暖,几句温和的话让我戾气尽消。我咬着嘴唇点点头,随在老乞丐身后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从袋子里摸了两个饼出来,放在火上烤着,又四处打量了一眼,看没有人注意,把一个葫芦递给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饼过会儿就好。”
我迟疑着没有伸手,有钱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见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却比金子更昂贵。老乞丐板着脸道:“你嫌弃这是乞丐的东西?”我摇摇头,他又道:“你是怕酒劲大?放心,这是一品居专门为重阳节酿的菊花酒,适合全家老小一块儿饮,味道甘醇,酒劲却不大。”
我道:“我们非亲非故,刚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老乞丐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这世上谁没有个三灾五难,就是皇帝还要宰相帮呢!”说着硬将葫芦塞到我手中,我握着酒壶低声道:“谢谢爷爷。”
爷爷一面将烤好的饼递给我,一面低笑着说:“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占的,那壶酒里是掺了水的。”
夜里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狗娃子后来对我讲,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后门问是否要人洗衣服,因为他乞讨时曾见到有妇女敲门收衣服帮别人洗。力气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养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运气。
天刚麻麻亮,我就进城去撞运气,进了城才记起,走时急匆匆的,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爷爷和狗娃子那里。继而一想,里面值钱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晚上又约好回去见他们,目前最紧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门,一家拒绝。后来一位好心的大娘告诉我,洗衣服都是熟人上门来收着洗,并非随意给陌生人洗。我不死心,仍旧一家又一家地敲。
“我们院内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汉子挥手让我离开,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正要出门,从我身旁经过时,我还在问:“那有别的杂活吗?我也能干,只要给顿饱饭就可以。”
汉子未出声,女子却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会儿,问道:“你是外地人?”我点点头。
她问:“来了多久了?长安话说得可真好,居然听不出外地口音。”
我为了那可能的工作机会,老实回道:“大半个月了,我学话学得快。”
女子惊讶地点点头:“看来是个聪明人。长安没有亲戚熟人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她笑着说:“也是,若有亲戚朋友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这样吧!你帮忙把院子打扫干净,我就给你几个饼吃。你可愿意?”
我大喜着用力点头:“谢谢夫人。”
她笑说:“叫我红姑就好了。干得好,保不准日后见面的日子长着呢!”
我干完活后,红姑笑着夸我手脚麻利,端了碟饼放在案上,又给了我碗热汤。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吃,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忙抓起一个吃起来。红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东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我话。
我吃到半饱时,想着狗娃子和乞丐爷爷,问红姑:“我可以把剩下的饼带走吗?”
红姑脸上掠过一丝惊色:“怎么了?”
我道:“我想留着晚上饿了时再吃。”
她释然地笑笑:“随你!先喝几口热汤,我让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几口汤,忽觉得不对。头开始发晕,手脚也有些发软,心中明白我着道了,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我爷爷还等着我回去,饼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红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疾步行去,门口处立着两个大汉。我二话不说,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却已是踉跄欲倒。红姑倚着门框笑道:“累了就在我这里歇歇吧!估计你也没什么爷爷等着,着什么急呢?”
两个大汉走过来,我欲刺杀他们,却眼前发黑,手中的匕首被他们夺了去,人软软地摔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是听到红姑说:“好个伶俐的小娘子!只怕是个会家子,吃了立倒的迷药,她却这么久才晕。你们再给她灌点儿,把人给我看牢了,否则小心你们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当我清醒时,发觉并非只有我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与我关在一起,容貌清秀,气质娴静。她看我醒来,忙倒了杯水递给我。我静静地盯着她,没有接她手中的杯子。
她眼眶一红:“这水里没有下药,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这里看守很严,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渴。”她转身将杯子放回案上,又缩回对面的榻上。
我活动了一下,正常行动没有问题,可四肢仍然提不上力气,看来他们还特地给我下了别的药。
安静地坐了会儿,理清脑中思绪,我向对面的女孩子道:“我叫金玉,被一个叫红姑的人下了迷药,你呢?”
她道:“我叫方茹,是被我后母卖到这里的。”说着,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顾不上安慰她的情绪,赶着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弄来?”
方茹眼泪纷纷而落,哽咽着道:“这里是落玉坊,是长安城中一个颇有些名气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为你长得美。”
我闻言不知道该喜该忧,从行为粗野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少女,阿爹费的心思终于得到外人的认可,而且是红姑如此妖娆的女子,原来我的美丽也有资格做红颜祸水,可我还没有用美丽去祸害别人,就先把自己祸害了。如果能像妹喜、妲己、褒姒那样,吃吃喝喝、谈情说爱、玩也玩了、乐也乐了,最后还让整个国家为她们殉葬,祸害也就祸害了,我也认了,可我这算什么?
我问道:“他们是要我们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方茹道:“这里是歌舞坊,不是娼妓坊,这里的姑娘卖的只是歌舞才艺。可说是这么说,只要有人出足够的钱或者碰上有权势的人,你即使不愿,仍旧难逃厄运。除非有人为你赎身,或者你的歌舞技艺出众,地位特殊,长安城中最出色的艺人甚至可以出入皇宫。”
我摇头苦笑起来,正想再问方茹一些事情,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大汉走进来。方茹立即哭着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红姑腰身轻摆,步步生姿地走进来,娇媚无限地笑道:“这都寻死觅活了多少回?打也没少挨,怎么还不长记性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装扮了去跟姐妹们学着点儿。”说完对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立即拖着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双手乱舞,尽可能抓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仿佛这样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但没有用。被褥,随着她滑下了床榻,又被大汉从她手中抽出;门框,只留下了五道浅浅的指甲印,她的手最终力尽松脱。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一幕。
红姑上下打量着我,啧啧称叹:“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倒是不惊不怕、不哭不闹,你是认命了呢,还是别有心思?”
我回道:“怕有用吗?哭有用吗?惊恐和眼泪能让你放我走吗?只怕换来的是一顿皮鞭或其他刑罚。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那我至少可以选择一条痛苦少一点儿的路。以后我愿意听你的吩咐。”
红姑愣了一瞬,微眯双眼盯着我:“你见过不小心掉到水里的人吗?他们因为不会水而惊慌,挣扎着希望能浮出水面,可实际上越挣扎,沉没得越快,最后他们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挣扎时水进了鼻子呛死的。其实他们不知道,如果肯放松自己的身体,即使不会游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面上。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的人根本离岸边就很近,往往憋着一口气就能走回岸边。”
我与红姑对视半晌,两人唇边都带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各自含义不同。她用纤纤玉指理了下鬓角:“你叫什么名字?”
我道:“金玉。”
红姑点了下头:“回头我派婢女带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么可以和她说。现在我还有事忙。”说着一个妩媚的转身欲离去,却身形停了下,侧回头道:“其实我应该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么最后饿死街头,要么乞讨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让你逃不了噩运,那才是真的污秽肮脏。”说完也不理会我的反应,径自腰身一扭一扭地离去。
我开始学跳舞,学唱曲,学吹笛,甚至学刺绣。
歌舞于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性格热烈奔放,喜爱歌舞,我自小围着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过匈奴王宫中最优秀的舞伎指点,虽然和汉朝的舞蹈姿态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绣,让我很是费力。
不知道别的女孩子如何看这些,我自己却是慢慢学出了味道,常常独自一人时也呜呜咽咽地练着笛子。尤其是夜色下,我喜欢对着月亮吹笛子,无奈我如今连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说是音乐,不如说是鬼哭。可我自得其乐,总是想着不知道狼兄可会喜欢,将来我会在满月时吹给他听。
坊里的姑娘嫌我吵,和红姑抱怨了好多次。红姑却一门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骂了一番告状的人,说若有我一半勤勉,她们早就红透长安城了。按理说,我该厌恶红姑,可这个人容貌明艳动人,性格精明却不小气,说话又时不时透着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实在是对她讨厌不起来。
日子不留痕迹地滑过,在我能勉强地吹一曲《白头吟》时,新的一年已经快要到了。
新年是属于家族亲人的节日,就是最风流的男子这时也要回家团圆,一直歌舞不休的园子突然冷清起来。一屋子无亲无故,或有等于没有的女子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冷清才越发要把年过得热闹。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证明给他人看,连仿佛早看透了世情的红姑也是如此,钱财大把地花出去,把里里外外几进屋子布置得红红绿绿,说不上好看,却绝对够热闹、够喜气。
年三十晚上,红姑当着我的面,大声吩咐护院锁紧门窗,守好院门。然后又命老妪烧暖屋子,召集了园子里二十几个姑娘一起围坐到大榻上,摆好菜肴,行酒令喝酒。众人或因为高兴,或因为难过,个个喝起酒来都有些拼命,连一向郁郁寡欢、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干,毫不推辞。
我本就没有酒量,喝的又是后劲极足的高梁酒,三五杯下肚,已经脚软头晕,稀里糊涂地爬到榻里侧胡乱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时,只觉气闷得难受,睁眼一看,原来方茹头靠在我胸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当了枕头。
环顾四周,个个都七倒八歪地睡着,你压着我腿,我靠着你背,被子也是半盖半不盖的,幸亏屋子烧得暖和,倒是冻不着,满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详。我轻轻地把方茹的头抬起,塞了个枕头给她,自己闭眼又呼呼大睡起来。
刚有些迷糊,忽听得外面有嚷嚷声,不一会儿已经有人来拍门,众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声,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顾睡去。红姑却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继续睡,自己抹了抹头发,披上袄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边向外看。红姑正向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行礼。年纪大的男子神情倨傲,只是微点了下头。年少的问着红姑什么话,我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女子……长相……三个月前……舫主……”看不清红姑神情,但感觉她好像有些惊恐。说着,那两个男子举步向里行来,红姑欲拦,却又畏惧地缩了手,快跑着过来,一面叫道:“都起来!快些起来!”
炕上的姑娘懒懒地翻着身,几个醉酒醉得轻的,软着身子爬了起来,一脸迷惘地四处看着,几个醉得沉的依旧躺着。我看形势不太对,忙去推她们:“赶紧起来,事情有些不对呢!”众人这才纷纷清醒过来。
红姑挑起帘子,那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地进来,眼光在屋子内姑娘的脸上一个个仔细打量着。坊内歌唱得最好的双双姐,显然认得来人,向来带着几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着向两人行礼:“大年初一就有贵客来临,看来今年我们园子应该凡事顺利,双儿这里给吴爷拜年了,祝爷身体康健。”
吴爷紧绷着的脸微微缓和了一下,又立即绷起来,向双双姐微点了下头,眼光依旧逐个儿打量着。
我一直躲在墙角,当吴爷打量到我时,我微笑着向他敛衽一礼,他却神色立变,紧盯着我不放。他一面细看着我,一面问红姑:“她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进的园子?”
红姑脸色惨白,犹豫着没有说话,吴爷喝道:“这时候你还不说实话?是真不想要命了吗?”
红姑哆嗦了一下,低头回道:“她是从外地来的,三个月前进的园子。”
吴爷看向我问:“红姑说的可是真话?”
我想红姑除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以外,其余的倒都是真话,遂回道:“是真话。”
吴爷又仔细看了我几眼,喃喃自语道:“应该错不了,模样、时间、身份都贴合。”侧头对红姑吩咐:“舫主找了半个月的人估摸着就是她了。究竟所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边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闯的祸,自己看着办,我在外面等你们。”少年人忙掀起帘子,吴爷快步出了屋子。
红姑对着吴爷的背影深深行礼:“吴爷的大恩大德,红儿谨记。”
红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双双姐瞟了我一眼,领着大家快速离去。
红姑快走了几步到我身前,脸上神色复杂,忽地跪了下来。
我忙蹲下扶她:“红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吴爷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他所谓的舫主是什么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和你之间没有仇怨,我只知道你这几个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我初到长安,多一个朋友将来多一份方便,何况红姑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得饶人处且饶人。
红姑眼眶内忽地充满了泪水,声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难得你心如此大。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是红姑欠你的,红姑先记下。”说完从怀里掏出贴身收好的一瓶药,倒了一颗出来给我。我接过放进嘴里,红姑忙给我递了水,看我服下后道:“一盏茶后,你的力气就会慢慢恢复。不过因为给你用药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复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
红姑感激地点点头,拧了帕子让我擦脸,替我理好头发,又帮我整理了下衣裙,牵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吴爷看我们出来,眼光扫过我和红姑互握着的手,神色缓和了许多,带着笑意说:“那就走吧!”
我和红姑乘同一辆马车,跟在吴爷的马车后。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似乎在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这个人似乎在长安城内很有地位,因为连他一个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让长安城内颇负盛名的双双姐客气有礼,让精明厉害的红姑惧怕。
“红姑,吴爷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谁?”
红姑道:“你真不认识石舫的舫主?”
我摇摇头:“我初到长安,又无亲无故,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贵人?我要认识,还会这么好奇吗?”
红姑诧异地道:“还真是怪事,舫主好几年没有过问长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经营的园子也是石舫产业,每年根据生意好坏向石舫交一定钱,以前石舫还会干涉我们底下人如何经营,但这几年只要我们守规矩,别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么规矩?”我问。
红姑脸红了起来:“规矩不少,比如说,不许拐骗女子入行。”
我想笑却又赶忙忍住,难怪她如此怕,原来犯了忌讳,我握着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会向任何人说,但以后……”
红姑忙道:“一次已足够,以后再不会了。我也是太心急,总想做到长安城最红的歌舞坊,双双歌艺虽然出众,但其余就稍逊,我一直想着物色一个拔尖的人才,却总难有如意的,容貌好的,体态不见得好,两样都好的,机变又差了。当日看到你一下动了贪心,鬼迷心窍犯了大错,事后才担心起万一被石舫知道的后果,可错已铸成。”
我看红姑语气真诚,忙笑着转开了话题:“红姑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我过一会儿要去见石舫主人,可对石舫却一无所知,红姑能给我讲讲石舫吗?”
红姑听后,凝神想了下道:“其实我也知道得很少,因为石舫一直行事低调,我自小就在长安城,也算人面宽泛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舫主。听老人们讲,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经是文帝爷在位时的事情。后来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爷登基,窦太后主持朝政期间,长安城中几乎所有大的宝石玉器行、丝绸香料铺、酒楼、赌馆、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独自开,就是石舫与其他商家合作。后来,石舫突然停止了扩张生意,就是原来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发低调隐秘,这三四年基本没有听闻石舫的任何动静,若不是每年要去给吴爷报账交钱,我都要忘了自个儿的园子是石舫的了。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表面上看着石舫在长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没有商家敢轻易得罪石舫。”
红姑一面讲,我一面凝神思索着事情的前后,此人命人找我,又能说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见过我的。长安的商人,又这么神秘,我脑中忽然掠过我和小霍共骑一马的情景,莫非是他?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红姑脸色一整,变得端庄肃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动着的娇媚荡然无存。
吴爷看我们下车后,方上前敲门。外面丝毫看不出这宅第与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么不同,门匾上简单地刻着“石府”两字。
吴爷轻拍了两下门环,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着。红姑赶紧站到吴爷身后,垂手立好。
这么大的规矩?我撇了撇嘴,也依着样子站在红姑下首。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胡子老长的老头探头看向我们。吴爷立即躬身行了个礼:“老爷子,小吴给您行礼了。”红姑也跟着行礼。
老头挥了挥手让他起来,眼光落到我身上:“这是你找到的人?”
吴爷笑回道:“是,找来找去,没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情况倒约莫对了,老爷子看着可对?”
老头道:“对不对,我可不知道,先头送来的两个都是刚进门又被送回去了。”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在前面引路。
吴爷忙低头跟上,红姑和我也跟在身后进了大门。老头领着我们到了一个小厅:“都坐吧!”说完就转身出了门。一个年纪十岁左右的童子托着茶盘给我们奉茶,吴爷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谢意。红姑和我虽然心中惊讶,但也依样画葫芦照着做了。
童子上好茶,浅笑着退下。他刚出门,那个老头子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吴爷立即站起问道:“可是对了?”
老头子道:“对了!你们先回去,回头是赏是罚,舫主自有计较。”说完不再理会吴爷和红姑,对着我道:“跟我来吧!”
我看向红姑,红姑向我点了下头,示意我赶紧跟去,我因为也很好奇这个派头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迟疑,立即跟随老头而去。
转过前面的屋子,从一扇小小圆门中穿出,在两道夹壁中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长廊曲折,横跨在湖面上,不知通向何处,因是严冬,只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面和岸边没有绿叶装点的柳树、桃树,但视野开阔,让人精神一振。
这屋子竟然别有洞天,前面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布局,后面却是如此气象不凡,过了湖,身旁的颜色变得生动,虽是寒冬腊月,竹林却仍然生机勃勃,青翠的绿色连带着人的心情也鲜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