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证,不管我做什么,我们的目的没有冲突,我们都不想要战争。”
李妍道:“本来我一直坚信这点,肯定你至少不会阻碍我,可当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间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确定。金玉,我刚刚说的话还漏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为何偏偏对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视而不见?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何却漏掉了霍去病?别告诉我是不小心忘掉了。”
“我……我……”我无法解释,心念电转,竟然编不出一个能说服李妍的解释,甚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在步步为营中,遗忘了他,我居然真的忘掉了他的身份,他在我眼中,只是他!我苦笑道:“我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你相信的合理解释,也许我觉得这个棋子太珍贵,不愿轻易动用。”
李妍浅笑着瞟了我一眼,神态怡然、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荷花。我琢磨了会儿说:“还记得你入宫前,我曾去问你大哥的事情吗?那首《越女曲》还是你教会我的。”李妍“嗯”了一声,侧头专注地看向我,我道:“那首曲子我是为了石舫舫主而学。你现在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间什么都没有?”
李妍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会儿,缓缓点了下头:“金玉,你能起个誓言吗?”
我摇摇头:“我不可能对你发誓说,我绝对不做你的敌人,我不会主动伤害你,可万一你想伤害我呢?”
李妍笑起来:“好一个金玉,言语够坦白,我不是要你发誓这个,的确强人所难。我只要你保证不会泄露我的身份,不会日后用这个来要挟我。”
我们俩的目光对峙着,我笑说:“只怕不给你保证,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呢!”
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后道:“我用自己的生命发誓,绝对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着摇摇头:“金玉,忘了你夸过我是你的知己吗?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
我有些发怒地盯着李妍,李妍笑意不变,我气笑着点点头:“李妍,李娘娘,宫廷改变一个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好!如你所愿,我以九爷的生命起誓,绝不会……”
李妍摇摇头:“不,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
我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用我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远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经听见了。”
我沉默地盯着池中密密的荷叶,李妍脸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卫皇后主后宫,外面又有卫将军、公孙将军,现在还多了个霍去病,我虽然得宠,可君王的恩宠能有几时?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卫皇后看着脾气柔和,似乎什么都不争,那只是因为她身边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乐得做个表面好人。”她望着一池荷叶,长叹一声。
两人各自满腹心思,无语发呆,身后一个男子的清亮声音:“娘娘千岁!”我和李妍转过了身子。
李敢正恭敬地屈身行礼,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抬头的一瞬,眼中满是炽热痛苦,却立即恢复清淡,仿佛只是我眼花。
文武兼备的李三郎,虽不像霍去病那样如阳光般耀眼,但他应该才是长安城中每个少女的梦里人。霍去病锋芒太重,让人觉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将跑向何方,而李敢如一座山,让女子看到他心里就踏实起来。
李敢的目光从我脸上轻扫而过,一怔下笑起来,我向他行礼,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们见过,还记得吗?今日是去病带你来的吗?”
我回道:“记得,不是冠军侯带民女来,是奉娘娘的旨意。”
李敢不落痕迹地看了眼李妍,虽有困惑但没有多问,李妍却笑着说:“说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谁,可如果告诉你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长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
李敢的面色骤变,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剑般刺向我。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着我,嘴唇微动,虽没有声音,我却猜出了她的意思:我们总不能老是由你摆布,你也不能凡事太顺心。
我瞪了她一眼,决定垂目盯着地面扮无辜,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视线扫过李敢时,惊得一跳,立即看向李妍,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里面。
李妍本来脸上一直带着一抹浅笑,当看到李敢袍袖里绣着的那个小小的藤蔓“李”时,笑容顿时僵硬,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得意地笑看着她,刚整完我就又来求我,这世上可有那么轻巧的事情?
李敢看着我的眼睛里飞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看着我的眼睛里却是溺死人的温柔,我笑得灿烂无比。
霍去病冷冰冰的声音:“李三,你在看什么?”霍去病的角度只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么目光在看我,他只看到我灿若阳光的笑,却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斗气。
李敢欲解释,可这事怎么解释?难道告诉霍去病,他因为李妍正恨着我?李敢对着霍去病,一脸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究竟什么事情让李敢竟然难以解释?估计心思早想到偏处。
事情太过微妙滑稽,让人无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打了个转,“扑哧”一声,手扶着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忍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忍住,也笑出了声音。李敢默默站了一会儿,忽地长长地叹口气,也摇着头无奈地笑起来,只有霍去病冷眼看着我们三个笑得前仰后合。
皇帝和平阳公主安步而来,笑问道:“何事让你们笑得如此开心?朕很少听到夫人笑得如此畅快。”
我们都忙向皇帝和公主行礼,平阳公主看着李妍笑道:“究竟什么事情?本宫也很好奇呢!”
李妍剜了我一眼,神色平静地说:“刚才金玉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皇帝和公主都看向我,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又张了张嘴,还是编不出话来。李妍带着两分幸灾乐祸,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也轻抿了一丝笑,想整我还没有那么容易:“这个笑话我是从李三郎那里听来的,不如让他讲给陛下和公主听。”
李妍蹙了蹙眉,嗔了我一眼,我向她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做得并不过分。
皇帝和公主又都看着李敢,霍去病却冷冷地盯着我,我对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傻子!我有什么机会能和李敢熟稔到听他讲笑话?
李敢呆了一瞬后,微笑着向皇帝和公主行了一礼:“臣就献丑了。有一个书呆子,邻居家着火,邻居大嫂央求他赶紧去通知正在和别人下棋的夫君。书呆子去后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两人下棋,半日后,一盘棋下完,邻居才看到书呆子,忙问道:‘兄弟找我何事?’‘哦!小弟有一事相告—仁兄家中失火。’邻居又惊又气:‘你怎么不早说?’书呆子作了一个揖,慢条斯理地说:‘仁兄息怒,岂不闻古语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皇帝浅浅一笑:“最义正词严者往往都是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这笑话有些意思,对世人讥讽得够辛辣。”
公主听到最后一句却笑出了声:“真有这样的人吗?”
李敢道:“世上为了成全一己私心而置他人死活于不顾的人肯定不少。臣讲得不好,金玉姑娘讲起来才神形兼备,真正逗人发笑。”
我有些恼,这个李敢明嘲暗讽,居然句句不离我。李敢说话时,李妍一直留心着李敢的袖口,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哀求地看向我,我微微颔了下首,她方面色稍缓。
皇帝关切地问李妍:“哪里不舒服?”
李妍道:“大概是站得有些久了。”
平阳公主忙道:“到前面亭子休息一会儿吧!”
估计李妍本想和皇帝先离开,没想到公主先开了口,只得点下头:“多谢阿姊。”
皇帝扶着李妍,两人在前慢行,我们在后面亦步亦趋。公主笑问着霍去病话,李敢不敢与公主并行,刻意落后几步。我也慢下步子,走到李敢身侧,他却寒着脸避开我,霍去病侧头狠盯了我一眼,我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
眼看着亭子渐近,李敢却不给我任何机会说话。我心一横,脚下一个轻滑落在李敢身旁,悄悄抓住他的袍袖。他反应也极是机敏,立即身子向一侧跃去,想要避开我,却不料我已经料到他的动作,与他恰好反方向各自跃开,我手上刻意加了力气,两人又都是习武之人,“哧”的一声,李敢的袍袖口已被我撕下一片。前面行走的四人闻声都转头看向我和李敢,霍去病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李敢一脸恼怒,手指着我,我赶紧跑到他身前,满脸不安地给他赔礼道歉,又假装惊慌失措中把手中的袖片掉落在地,自己在上面无意地踩来踩去,硬是把一个银丝线绣的“李”字踩到再也辨别不出来。
霍去病突然呵斥道:“你们有完没完?这里是你们拉拉扯扯的地方吗?”
李敢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刻意把他的袖子扯落,视线在李妍面上一转,向着皇帝跪倒:“臣知罪!”
我也赶忙在李敢身侧跪了下来。
李妍刚欲求情,刘彻却摇头大笑起来,对着公主道:“阿姊还记得我年少时的荒唐事情吗?”
公主笑道:“哪个人年少时没做过一两件荒唐事,没争风斗气过?看着他们,我倒像又回到未出阁的日子。”
刘彻笑着从霍去病脸上看到我和李敢脸上:“都起来。李敢,你衣冠不整就先退下吧!”
李敢磕了个头,起身时顺手把地上的袖片捡起,匆匆转身离去。
平阳公主笑着对刘彻说:“陛下太偏帮去病了,这么快就把李敢轰走,让我们少了很多乐子。”
刘彻笑看着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赶李敢走,还等着他们待会儿打起来?到时候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朕这个皇帝颜面何存?”
平阳公主笑着点头:“倒是,去病的脾气做得出来。”
一场可能化作大祸的风波总算化解,我有些累,想要告退,却没合适的借口,低头蔫蔫地坐在下首。李妍神情也有些委靡,刘彻看到李妍的神色,着实担心,忙吩咐人去传太医,带着李妍先行回宫。我们这才各自散去。
霍去病人走在我身侧,却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心里想着和李妍的一番谈话,有些说不清楚的郁悒烦恼,也是木着一张脸。
两人出了上林苑,我向他默默行了一礼就要离开,他压着怒气说:“我送你回去。”
我摇了下头:“不用了,我现在不回去,我还要去趟别的地方。”
“上来!”霍去病跳上马车,盯着我蹦了两个字。神色冷然,绝不允许我反驳。
我无奈地笑了笑,跳上马车:“你可别朝我发火,我要去李将军府。”
他瞪了会儿我,吩咐车夫去李将军府。我看着他,将心比心,胸中酸涩,柔声解释道:“我和李敢可不熟,上次你带我去军营时是第一次见他,今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霍去病脸色稍缓,语气依旧是冷的:“第二次见面就如此?”
我道:“事出有因,李敢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小瓜子,眼神不好时,找都不容易找到。”
霍去病的嘴角微露了一丝笑意:“我于你而言呢?”
我犹豫了下,嬉笑着说:“你像个大倭瓜,可满意?”
他没有笑,紧接着问了句:“那孟九呢?”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扭转了头,挑起帘子,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脑后两道灼烫的视线。
到李将军府时,我还想着如何能让李敢肯见我,霍去病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将军府。守门人显然早已习惯,只赶着给霍去病行礼。
我快走了几步追上他:“是我要去见李敢,你怎么也跟来?”
霍去病道:“现在好像是你跟着我,而非我跟着你。如果你不想跟着我,我们就各走各的,你可以去门口请奴仆为你通传。”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静静地跟在他身后。霍去病问了一个奴仆,回说李敢正在武场练箭。他对李将军府倒是熟悉,也不要人带路,七拐八绕地走了会儿,已经到了武场。
李敢一身紧身短打扮,正在场子中射箭,每一箭都力道惊人,直透箭靶。我小声嘀咕了句:“好箭术,箭无虚发,不愧是飞将军家的子弟。”李敢看到我,瞳孔一缩,把手中的箭骤然对准了我。
那一瞬间,我知道李敢不是在吓唬我,他脸色森冷,眼中的恨意真实无比,他确有杀我之心。我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一个不慎激怒了他,那支箭就向我飞来,而天下闻名的飞将军家的箭术,我躲开的机会几乎没有。
霍去病一个箭步,闪身挡在我的前面,姿态冷淡,和李敢静静地对峙着。
李敢的手抖了下,猛然把弓扭向箭靶,“嗖”的一声,那支箭已正中红心,整支箭都穿透而过,箭靶上只剩下白羽在轻颤。
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身子发软。我身份卑贱,对这些显贵子弟而言就如蝼蚁,捏死我都不用多想。我一直用智计周旋,可忘了我的生命只需一支箭就可以轻易结束,所谓的智计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能管什么用?
今日幸亏霍去病跟了来,否则,否则……刚才在生死瞬间,我没有怕,反倒现在才开始后怕。李妍究竟和李敢说过什么?她有没有预料到李敢的反应?她这是给我的一个警告吗?或者她压根儿就是想让我死?世上还有比死人更能严守秘密的吗?
我越想越心惊,霍去病转身扶我,我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他的手。我的手仍在哆嗦,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因常年骑马练武,他的手掌茧结密布,摸着有粗糙的感觉,充满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手不再哆嗦。
他看我恢复如常,摇头笑起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来找李三。”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声音涩涩地说:“为什么不敢?不过……不过要你陪着来。”
李敢走到我们身侧,若无其事地对霍去病作了一揖:“刚才多有冒犯,不过你好端端地突然走到我的箭前,把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霍去病冷冷地说:“三哥,我们在军营中一起跌爬滚打,我很小时,李大哥还曾指点过我箭术,我们的交情一直不错,我不想以后因为误会反目,所以今日我郑重地告诉你一声,以后你若敢再这么对她,我的箭术可不比你差。”
我惊诧地看向霍去病,心中滋味难辨,他竟然这样毫不避忌地护着我。
李敢也是一惊,继而似明白了几分,很是震惊地看了我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今日情绪有些失控,以后不会如此了,我想金姑娘能体谅我。”
我扯了扯嘴角,我能体谅?下次我在你脖子上架把匕首,看你能不能体谅?嘴里却只淡淡道:“我来是为了说几句私话。”
霍去病现在倒很是大方,一言不发地走到远处。
我看着李敢问:“李夫人是从我园子中出去的,我所做的也都是为了护着她,我想这一点,经过今天的事情,你应该相信我。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知道你的心思吗?”
李敢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已经是娘娘,我在她眼中和其他臣子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这些心思不过就是自己的一点儿念心儿而已,希望你也保密,我不想给她徒增烦恼,只要能时不时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果然如我所想,李妍是装得自己一无所知,把一切坏事都推给了我。我一边想着,一边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告诉李夫人。”
李敢冷哼一声:“你当年就把一些本该告诉她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我对你这方面的品德绝对相信。明明是我先于陛下遇见的她,却被你弄得晚了一步,晚一步就是一生的错过,你可明白?”他的语气悲凉中又带着怨愤。
我不敢接他的话茬儿:“我既然已经瞒过了你,那你后来是如何知道李夫人就是那个你要找的女子?”
李敢眼中又是痛苦,又是喜悦:“有一次进宫时,我恰好撞见她用一块类似的帕子,颜色虽不同,可那个状似藤蔓的‘李’字却是一模一样。我当时如五雷轰顶,看着她怔怔不能语,这才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间除了她,还会再有第二个姓李的女子有她那般的风姿吗?其实在我看到她像水中仙子一般的舞蹈时,听到她和陛下聪明机智的笑语时,我已经深为她折服,只是当时……只是当时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直到看到那块帕子,我才明白我错过了什么,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金玉姑娘,你为什么要故意骗我?老天既然要让我再看见那个‘李’字,可为什么那么晚?金坊主,你说我该不该憎恶你?”
我身子有些寒。当年我不告诉他真相,就是不想他有今天的烦恼。若是一般的美貌女子,能遇见李敢这样的世家子弟,才貌双全,一片痴心,不知道比去那朝不保夕的皇宫强多少倍,但李妍并不是一个只想寻觅良人的普通女子,她绝对不会选李敢。可事情绕了一圈,竟然又诡秘地回到了命运原本的轨迹。
我再不敢看他的神色,低着头道:“事已至此,一切已无可挽回,但我求你,请不要伤害李夫人,你可知道你今天袖子里的一个‘李’字能闯出多大的祸?这个‘李’字十分特殊,只要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你不能把一无所知的李夫人置于这么大的危险中。”
李敢的声音艰涩:“我不会伤害她的。今日是我大意,穿错了衣服,我待会儿就去把所有绣了这个‘李’字的衣服物品全部烧掉,从此后这个字只会刻在我心中。”
我向他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跑向霍去病。
霍去病问:“你们两个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你究竟怎么得罪了李敢?”
我勉强地笑了下:“一些误会,现在算是解释清楚了。”
霍去病看着我,不置一言,漆黑瞳孔中,光影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