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雷东宝大喇叭似的声音,梁思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她也不要求了,只好坐着。可又让她如何坐得安稳,她都不好意思舒舒服服靠着背坐。
三轮车才没出门多久,消息就飞快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无数只脑袋从玻璃窗后面探出来,观看这一惊人场景。而没工作的小雷家人更是冲到太阳底下观看东宝书记甘为一个女人做三轮车夫。梁思申更是如坐火山口上。
三轮车吱吱呀呀地穿行在积灰厚重,却树阴匝地的村路上,不是得避开隆隆开过的货车,穿行于飞扬如雾的烟尘里。梁思申拿块纸巾遮住鼻子,更无法说话。晃晃悠悠地,三轮车来到村后山下,预制品厂的门口。雷东宝这草歇脚,指着后山蜿蜒的一条山路,道:“你看,那路,最早去市里要从那条山路翻过去,得走老半天。那会儿没公共汽车,搭辆运输车去市里算享福。小辉以前上大学,就得从这里走过去,去市里火车站乘火车。八零年冬天,他回来过寒假,那年下雪,他和他姐姐不小心掉前面大沟里,是我拉他们出来,我们就这么认识的。妈的,肯定比你早得多。”前晚韦春红说他认识宋运辉的年日还不如梁思申,他当时没反对,心里却耿耿于怀。
梁思申不知道雷东宝究竟想说明什么,却没想到能了解这么一段久远的历史,她看着眼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山路,绝想不到宋运辉竟然是从这样的山路走出去上的大学。她惊呆了,看着那条几乎被废弃的山路,很想走进去看看,那儿是否还有宋家姐弟的足迹。雷东宝没听见梁思申说话,回头见她张着小嘴好像很惊讶的样子,道:“不吱声了吧?”
“不。我比你早认识,我七九年就认识宋,我八零年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你那时候才多大,你听得懂?”
“你不用心虚,宋不是个背后随便说人坏话的人。我从他嘴里听多有关你的话题,可见面……他美化了你。”
雷东宝忽略梁思申的观感,对宋运辉的美化表示满意,“对,我们兄弟感情一向好。再告诉你,这预制品厂最早是小砖窑,我们小雷家村社队办企业第一炮就这儿打响的。看后面那些鳖塘没有,都是砖厂挖泥挖出来的大坑,干脆从后山水库引水过来养鱼。”
梁思申“噢”了一声,这些砖窑啊鱼塘啊都是宋运辉曾经告诉她的神话般的故事,原来典出此地,而那小砖窑现在都英雄无觅。她见预制品厂门口一排花儿开得热闹,就问:“厂门口那花儿就是据说农村女孩染指甲的凤仙花吧?”
“对,女孩子就关心这些。萍萍去那年,扔下家里几只花盆几只花秧,我也不知道什么花,等天暖了都种外面院子里。马屁精都知道我喜欢这花,挖了籽去种,每年夏天到处都开凤仙花。走吧,看老屋去。”
梁思申没想到随手一指,便是过去种种,不禁看看路边不时冒出的开的璀璨的凤仙花,又看看前面已经汗湿的肥厚宽背,好生感慨。从雷东宝看似轻描淡写的描述中,她意识到自己对雷东宝可能有偏见。
这一路,看到过去雷宋联姻的晒场,看到曾经甜蜜、现在已经盖起厂房的老屋所在,看到宋运萍养兔收购兔毛的所在,听到好多相关的故事……走啊走啊,一直又走到一处小山包,雷东宝告诉梁思申,宋运萍就葬在上面。梁思申跳下来,要求上去。雷东宝没拦着,在坟前双手合十拜了几拜,他看着满意,这才道:“萍萍,这是你弟媳妇,大热天特意来看你。”
梁思申看看雷东宝,没说什么,又闭目合十在坟前把早想好的该说的在心里说一遍,才跟雷东宝说“回吧”,两人一起下山。雷东宝心说这个半洋人原来也迷信。
两人又辗转到而今小雷家的住宅区和工业区,这下雷东宝告诉梁思申的,就是他和宋运辉的交情,包括这住宅区的规划设计,包括那片工业区的改造更新,还有宋运辉当年来他家住过一段时间谎称甲肝与金州领导作对的故事。梁思申听着,与过去的记忆印证着,两人这会儿都心平气和,难得雷东宝不嚷嚷了,梁思申不讽刺了。可前面路上却热闹开了,梁思申看去,却见一个年轻女孩从前面路上跑过来,哭得披头散发。
雷东宝一看见就骂了声“操”,但立即灵活地跳下去,跑去迎住那年轻女孩,一把抱住不让蹦达。原来是冯欣欣在小雷家工作的亲戚误会梁思申是个狐狸精,及时向冯欣欣示警,冯欣欣立马从市里杀来抢老公。
梁思申跳下车,惊异的看着这一幕,从冯欣欣的哭闹中她猜到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插嘴为好。她不免想到现在雷家的韦春红,心说这下有点麻烦了。但见冯欣欣很快便擦干眼泪,挂上笑容朝她走来,梁思申心说,这不是宋家人的风格。她没动,她记着宋运辉的反感,也没摘下眼镜,只淡淡的注视着冯欣欣过来,听冯欣欣一路说着“原来是美国姐姐啊,我早想去看你了,可……”,就是一动不动。
冯欣欣很快感觉到梁思申的冷淡,一张脸很是挂不住,不由得回头看雷东宝一眼,年轻女孩终究是生嫩,又不敢对梁思申轻举妄动。梁思申仔细打量冯欣欣这张据说与宋运萍很像的脸,从这张小眉小眼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宋家的气质。她见冯欣欣止步,才道:“大哥,谢谢你陪我半天,我得回了。”说完,她就擦着冯欣欣离开,凭记忆摸去雷东宝家。见到冯欣欣真人,她把刚刚生出的心软又压了回去。
雷东宝料定梁思申与宋运辉穿一条裤子,肯定不会待见冯欣欣,却没想到她竟当没有看见冯欣欣这个人。雷东宝暗自骂声“操”,扯起嗓门大声道:“小三,小三,送小冯回去。”见有人探出脑袋应一声说去叫主任,雷东宝才对冯欣欣道:“看,丢人了吧,闹半天人家还看不起你。谁打电话告诉你的?”
“谁让你这两天都不来,人家还以为你干什么了呢。我现在不回,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回家,我去你家等着你。”
“到底谁打电话给你?”
“不说,反正你有什么事都有人报告我,哼,你可别想瞒我。”
雷东宝最烦这种小伎俩,憋得满脸通红,可就是拿这个带球的没办法,“你赶紧回家,我工作,没空跟你玩。”
“你不是陪你弟媳妇转悠吗?你有时间陪她怎么就没时间陪我呢,你再不理我,我肚子里的宝宝都不认识你了。”
“好好,我晚上一下班就去你那儿,现在我没空。我弟媳妇是来工作的,跟你不一样。不跟你说了吗?人家美国大银行做事。妈的,小三这么磨蹭,还不来。”
小三终于开着车子出现,载上冯欣欣走了。雷东宝赶紧冲进最近的办公室,给自己家打电话,稳住刚走进他家的梁思申。但他没急着赶去,而是掘地三尺找到给冯欣欣打电话的冯家亲戚。很容易,厂里可以打外线机的电话并不多,一问就知道是谁打过电话。他找到那个亲戚,二话没说,就是两个大耳光。他妈的反了,敢监视起他来。他不敢动冯欣欣一根汗毛,他难道还怕了冯欣欣不成。
随即,雷东宝便赶回家。他妈与韦春红依然和平共处,韦春红有的是办法把雷母的话当耳边风。雷母更不敢对梁思申出什么话,知道她这个小雷家太后的干部家属身份与梁思申比实在算不上什么。等儿子出现,她就走了,三不管。
梁思申并没快嘴将冯欣欣杀来的事告诉韦春红,反而是雷东宝进来就把已经送走冯欣欣的消息透露了,韦春红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一会儿,就收起脸色没事人一般。梁思申准备回市里吃饭,雷东宝道:“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你和小辉都说我以前对他姐没掏心窝子,你说,怎样才算掏心窝子了。”
梁思申没想到雷东宝这么直接,她想了想,才答:“我不清楚你说的掏心窝子的意思,请原谅我中文不好。但从你对待韦嫂的态度,你不是个尊重太太的人。我们有理由怀疑,我们也正要问你,你懂韦嫂的心吗?今天很巧,让我见识到冯小姐,我看来看去,冯小姐与宋家人完全不一样,你说她像,难道你以前看到的只有姐姐的皮相,而没看到姐姐的性格、言行、甚至内心?”
雷东宝被梁思申绕的烦了,索性摸出皮夹,展开来给梁思申看,“怎么不像?你看,你看。”韦春红心里感激梁思申帮她说话,但她旁观。
梁思申接了皮夹仔细看,心说果然是相像,但是她冷笑道:“我不明白,姐姐会有冯小姐那么势利的眼睛吗?姐姐的性子是会当众撒泼的吗?我虽然没见过姐姐,可我相信宋家人不是那样的。因此我可以说你,别看你跟姐姐结婚那么几年,冲你连一个人都会认错,我就可以认定你根本不懂姐姐的心。正因为如此,宋心痛姐姐。”
不用说身为女人的韦春红,即便是雷东宝这回也听得出梁思申说的是什么,宋运辉心痛姐姐什么?就是心痛姐姐嫁错人,心痛姐姐因此早逝。雷东宝气的一拳砸桌子上,怒道:“我跟她姐怎么样,你们懂个屁!你去给我问小辉,我到底对他怎么样,我以前对他到底怎么样,让他凭良心说,我有没有当他亲兄弟。”
韦春红见此连忙扯住雷东宝,按到位置上坐下,低声提醒他别吓到孕妇。雷东宝“呼哧呼哧”地别过脸去,免得再看见梁思申就管不住怒气,这女人简直指鹿为马。梁思申倒是不怕,但是愣了会儿,才又冷静地道:“宋一直拿你当兄弟,而且是好兄弟,他说起你的时候,通常非常骄傲,所以我虽没来过小雷家,可对小雷家的一草一木早已非常熟悉。可你呢,你指鹿为马把个轻浮女孩指为姐姐,你简直是往宋的眼睛里揉沙子。你却还可以为一句话暴跳如雷,难道宋就不可以生他的气?”
韦春红心说这个小姑娘别看一张脸那么嫩,可真能骂人。但也眼见雷东宝与梁思申水火不容了。雷东宝太独,不肯被人指责,梁思申太骄,容不得自己丈夫受委屈。还是她叹声起,站起身道:“妹子,你别说他了,他也不容易,他这是多少个地方烧香拜佛才求来个孩子。他对我好着呢,我不怨他。”
梁思申心里挺替韦春红感到无奈,可也没办法,难道要她煽动韦春红女权?可她还是忍不住替韦春红瞪雷东宝一眼,与韦春红挽手离开雷家上去门口出租车。雷东宝好歹看在宋运辉面上背着手送到门口,看两人离去 ,心里极度郁闷,这一早亲自踩三轮车都没挽回事态。而对韦春红,雷东宝更是负疚。这么几天下来,对冯欣欣的新鲜劲也过去了,当然已经知道冯欣欣不是宋运萍,他这会儿又惦记起韦春红的好来。可冯欣欣肚子里不是有个他的孩子吗?韦春红能理解的。
雷东宝又回去铜厂,而项东也正等着他。项东一看到他进来,就掩上门,严肃地道:“书记,正要跟你说件事……”
“扇两耳光的事吗?”
“是,但也不全是。首先,企业发展到现在,人员进出都应该规范控制,不能说进就进,而应该择优录取,尤其是不能安插亲戚朋友。你上面一开口子,别人也可以有样学样,对于铜厂未来职工素质的提高有影响。我对你前几天擅自安排三个亲戚进来铜厂持保留意见。其次,这是工厂,工厂有制度,不需要动手打人。”
雷东宝对于繁文缛节的反应,一向是简单的“操”,但当着项东,他捂住嘴忍了,还讪笑了:“我今天怎么尽挨教训呢。行,第一条我答应你,第二条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你不知道,我们农村里,拳头比什么都管用。”
“可是制度,有制度在,不能不把制度当回事。书记,企业是要做大的,企业做大了,靠你这儿一拳那儿一脚,你忙得过来吗?我们得趁企业还没做大,先把制度建立起来,让大家都遵守制度,以后旧人带新人,企业就容易管了。”
雷东宝嘴上从善如流:“好吧,我以后管着点手脚。”
项东知道今天的劝诫只能到此为止,但他还是要问:“书记,你介绍来的那三个亲戚全是没文化的,让做基础功,他们还不愿意,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不行的话,我开除他们行吗?再这么放着带坏别人。或者你教训他们?”
“我教训他们还不是动拳头。”雷东宝想了想,“你再替我忍七个月。到七个月还那样的话,开了。”
项东不明白为什么不多不少要七个月,但既然雷东宝给他准信,他就不提了,心里大约知道那三个皇亲国戚的分量,不重。他决定发动群众斗群众,将那三个人放到老车间去,让小雷家的人合伙儿对付那三个外戚。
雷东宝对于项东进来后逐步引进的规范化技术化管理很迷信,虽然他不懂,可他喜欢背着手看新招聘进来的技术员在项东的督促下搞测绘。测绘的东西是项东从上海花大钱买来的国外产品,项东说要做就要好的,通过模仿国外的好产品,研制出自己的拳头产品,才能打进国际市场。雷东宝觉得很对。他从来就是那么一句话,项东只要考虑发展,其他钱的事由他全力解决。
他看了会儿,就午休铃声响了。他走出技术室,抓住准备去食堂吃饭的项东问:“电缆能不能也想办法搞出口?”
“当然能,只要与出口国的标准合得上就行。不过据我所知,我们的电线虽然在本地是最好的,可技术含量不高,质量也……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可能因为卖得好,大家都不用太留意提高质量,开发新品。”
“哦,要怎么做?”
“具体我说不上来了,我是外行。”
“那有没有跟你一样技术好又能管的人?你以前在铜厂应该知道几个。”
项东忙笑道:“电缆厂不用找外人,那几个年轻人都不错。我看书记只要给他们压死任务,他们自己会找门路去。他们只是现在日子太好过了,不思进取。哎哟,书记可别说都是我说的,得让他们骂死。”
雷东宝笑道:“我怎么会说呢。那你说,为什么你会想到要改进,他们想不到吗?他们有好几个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