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富忙按住雷东宝的手,道:“书记别忙。书记那么照顾我,我心里真是没说的。不过我忠富有一件好,我科学养猪,打个比方,别人家的猪吃一斤饲料长一两肉,我的可以长一两半,我节省开支就节在这里。我还行的。”
“还行就好。这几天跟朋友们吃饭,都说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过,我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还得跟铜厂厂长谈。今年开始国家退税调整,你知道退税吗?我们现在基本上是亏本卖给国外,就等着它退税那点钱找补。现在退税降了,我们要么不提价,亏,要么提价,老外不要。得想办法,也想个跟你科学养猪一样的办法。我也愁。”
这方面忠富帮不上忙。两人又说几句,雷东宝去猪场看一遭就走。送走雷东宝,忠富一直很感动,知道雷东宝如果单纯为小雷家年货的话,是没必要亲自来一趟的,雷东宝来,只为实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这时候忠富心里有些动摇,他想到这一段时间里肯定有不少养殖户坚持不下去,得退出养猪圈子,包括租小雷家养猪场的养殖户也不会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虚而入,而且可以靠关系先拖一下承包费。但是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自己摇头否定。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就这样做个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东宝的性格,难免又会不由分说裹挟上他。
从忠富这边出来,雷东宝找项东说话。项东给他列出面对的几项问题,诸如退税率降低,影响刚开业的铜五金出口,并影响利润;如进口税降低,可能会有海外产品进口冲击市场,还有一个坏消息,是已经合资的省电缆准备恢复中低档产品的生产,势必挟雄厚资金实力冲击电线电缆市场。
雷东宝忧心忡忡,对忠富,他会说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头上,他还是愁的,再加现在又添省电缆一道心事。项东现在则是动力十足,安慰雷东宝不用着急,铜厂方面他会设法,尽快争取产品升级换代,提高技术附加,他提醒雷东宝关照电缆厂,起码先保证安全度过这个政策紧缩期。
雷东宝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庆幸找到个项东这样不要他操心的,又从方方面面感觉到,今年的经济大环境都不太好,前几天县里找去开会传达文件。说货币政策适度从紧,解读是银行贷款很麻烦,银行不放钱出来,企业维持可以,想扩张就难,考虑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经明显减少的电缆需求量,说是基建投入减少所致,要今年还是这样,再加省电缆又杀回马枪,雷霆的电线电缆得麻烦了。
项东那边,雷东宝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电缆厂,要大伙儿想办法摆脱困境。
梁思申预产期前几天还在上班,她认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问题,不需要大惊小怪,反而是其他人个个如临大敌,她妈妈开后门提前退休,宋运辉虽然年底迎来送往很多,还是安排大量时间停留在上海,连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松一口气。所有生过孩子的,见过亲人生孩子的,都战战兢兢,因此都认为梁思申无知者无畏。
尤其是宋运辉更担心,他因姐姐而对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碍,可梁思申不听他,梁思申说宁可把产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后。宋运辉提心吊胆,终于迎来差点让他窒息的消息,那是梁思申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冲进红房子了,让他赶紧回锦云里拖上妈妈一起去医院,医生说就在今天,快了,宋运辉赶紧让司机载着飞奔,接上岳母外公一起去红房子,终于在梁思申进产房前见上小小一面,三个人在外面走廊开始漫长的等待。
宋运辉没法稳坐,梁母也没法稳坐,两个人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吊桶一般的忙碌,唯有外公两手扶在拐杖上,坐的稳如泰山。外公后来真是看不过去,叫两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况在这种上海最好的医院,你们急什么?你们放心啦,思申这孩子干脆利落,生个小孩不是大问题。”外公本来想说思申心狠手辣,但晓得这时候说出这话得犯众怒,只好先闭口。
“囡囡生第一个,第一个最难。她又不当一回事……”
“谁不当一回事?她当回事,那些生小孩的书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们瞎操心,小辉给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还是什么宋大经理吗?”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记性好,领悟力高,有关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时做事干脆利落,又不能与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外公见没人听他的,其实他也心焦,与外孙女住一起这么两年,事事互相依赖,彼此又互相欣赏,早有亲情产生,可又不愿表露出来,他怕闷坐着露出情绪,被梁思申以后知道了笑话,只得又拿说话打岔:“你们说孩子会讲话后该叫我什么?我们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岁算古稀,我这种年纪叫什么,叫老而不死为贼。既然都是贼了,谁还管老而不死的性别,你们说对不对?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统称阿太。我说定了,以后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别,不许混叫。”
梁母没想到老父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只得道:“一定,一定,孩子还一定叫太外公给起的小名,可可,行吗?”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儿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辉,快答应叫可可。”
宋运辉立刻答应,二话没有。外公心里很爽,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终于肯老实地双手拄着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与女儿、外孙女婿一起盯住产房的门。梁父接到通知后,不断电话过来询问,也在那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梁思申没让他们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说干脆利落地生了下来。大家都很欣喜,终于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惟有梁思申由乐观转向忧郁:怎么办?才出生的儿子长得跟红皮老鼠一样,浑身都是皱褶,她儿子就这么难看吗?反而那么挑剔的外公却在床边欣赏新生儿,连声说孩子长得好,像他王家的种。
纷扰一阵子后,宋运辉让外公岳母两个回家吃饭,他和一位保姆留下来照顾梁思申。梁思申这才赖在宋运辉怀里尽情撒娇,一会叫痛一会叫累,要宋运辉非常非常怜惜她。安抚好久,宋运辉才道:“我给东宝大哥也打个电活吧,这个消息得亲口告诉他。”
“就这儿打,不许离开我。”梁思申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感觉非常幸福。
没想到打通雷东宝的电话,那边是雷东宝气急败坏的大嗓门:“什么,你儿子?好,宋家有后。我也等产房外面。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听,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钱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问题来了,早产……”
“别急,我记得没差几天吧,也是这几天的预产期。你放心,她年轻,顶得住。很快。生下来也给我打个电话。”
“行。你儿子,你儿子,我要生个儿子,以后俩小子是兄弟,要生个女儿,嘿嘿……”
“别想,你这种人的女儿,好看不了,我们宋家不要。”
梁思申旁边听着好笑,亏雷东宝想得出来,想结娃娃亲。
宋运辉理解雷东宝的烦躁,雷东宝心里头的阴影不会比他的少。他只是没猜到雷东宝现在为了这个孩子非常迷信。
雷东宝此时把妇儿医院走廊踩得“咚咚”响,一颗心跳得都没比脚步声轻。他一个老婆死在产前,一个老婆生病刚好坏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现在这个老婆又是贪玩早产,叫他如何能够沉静?不止他,连韦春红得知消息后都替他担心,特意上楼跪观音菩萨面前烧香念经,保佑雷东宝平安。当然,韦春红也是把她的祈祷传递到雷东宝耳朵里的,雷东宝虽然嘴上一声谢都没有,心里却是知道韦春红对他有良心,简直可说是大公无私的好。
冯欣欣终于半夜生出来,儿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东宝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一个回拨,正好是韦春红的,然后一个回拨,是宋运辉的,最后才是他妈,都是四个字:“儿子,八斤!”后来闲了才又追着给宋运辉一个电话,非常臭美的说,他儿子别的不说,体重愣是超过宋运辉儿子,赢了第一棒。令宋运辉哭笑不得。梁思申听了很不服气,要宋运辉告诉雷东宝,来日方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雷东宝庞大身躯占着产床边位置打电话时候,护士进来办事,喊的是“孩子爷爷还是外公让一让”,令好不容易当上父亲的雷东宝郁闷不已。
电话一来一去,横亘在宋运辉与雷东宝之间的一堵墙悄悄隐去。
杨巡从寻建祥那接到梁思申生了个儿子的消息时,还在夜间营业的商场。他正好可以找找能送出手的合适礼物。他早就清楚,别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对生活品质的要求甚高。
寒冬腊月天气,逛店逛到夜晚的人毕竟少。杨巡站在一楼空旷处,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懒懒散散地走出商场半闭的大门,心里有很多想法。他从上海参观家乐福后回来,立刻下手调整商场布局,没有一丝耽误。但是调整是循序渐进的,他不知道顾客感受到了没有,因此他让一楼服务台的小姐留心记录顾客意见。目前调整还不到半个月,没有顾客反映有什么不便。他猜测,那是因为顾客认为东边不亮西边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场买齐货品。
但是服务台的小姐那儿没有顾客的意见记录,并不意味着顾客没意见。杨巡认为顾客最好的投票是脚,反映在商场每日的营业额上面。这几天他忙着年底的迎来送往,没时间看账目,今天既然没出去应酬,脑袋又清楚,他决定叫来财务经理老毕问个清楚。他急急冲上已经停开的扶梯,一直冲到五楼行政仓储区,才到走廊,就喘着粗气大喊一声,“老毕,完了来我办公室。”
财务部里面却是传出一阵声调不齐的女声小组唱:“毕经理不在。”
杨巡正好止步于财务部大办公室前,见日光灯下大伙儿都在忙碌着将今天账目清理,而有人显然已经忙完,开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杨速这时候从现场返回,见此就道:“大哥找老毕?他家里有事跟我请假。”
杨巡只得回去办公室,但吩咐杨速找个全面熟悉账目的财务人员过来问话,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个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觉。过一会儿,估计是财务室工作结束,杨速带着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进来,女孩形象不佳,鼻头眼皮都是轻微红肿,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来,脸泛油光,头发凌乱,又兼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着实没女人样。但杨速俯身在杨巡耳边轻道:“这是任遐迩,财务内部的问题,她比老毕还清楚。”
杨巡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小任,撤掉一楼糖果食品柜台,换作化妆品柜台后,一楼营业额有什么变化?”
任遐迩瓮声瓮气地道:“没变化,糖果生意本来已经重心转移到四楼超市,这些精品糖果的销量本来就不大。新填补的欧珀莱化妆品柜台市场反应不错,虽然目前才与糖果营业额扯平,但新柜台能一上来有这业绩已经算不错,以后可以与高丝平分秋色。传闻高档烟酒柜台也会撤,我建议春节后才撤烟酒柜台,那柜台的节日销量比较大。”
杨巡听了着实吃惊,老毕也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老毕要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回答。他看看杨速,但不便此时与杨速讨论跟前这个人。接着道:“目前我打算削减库存类商品柜台,从你账面上看,哪个柜台先削比较好?”
“四楼超市吧。桥对面新开一家超市,是商业局下面职工集资开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全,部分种类与我们这儿的重叠。我都去那家买。我们这儿的超市主要靠购物券支撑,一天的营业额百分之八十是购物券。损耗率高,即使营业额再高,也划不来。我有计算,不过具体数据在电脑上。”
“去财务室。”杨巡当即站起来道。
财务室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任遐迩进办公室先找来卷纸对付眼泪鼻涕。另一只手不用看着就打开电脑,只一只手在键盘上操作着就噼里啪啦地拉出文件。杨巡喜欢这样的工作速度。等页面打开,他就抛出一个又一个藏在心头的问题。杨巡从不知道这些问题都有精确的答案,如此一来。他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吗?他不由自主地凑到电脑面前瞧,却见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头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财务报表。他看得一头雾水。
任遐迩不得不避开身去。避开老板无意中的接近,同时婉言警告:“杨总,我流感,请小心回避。”
杨巡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太过热衷,忘了与女孩子家保持距离。他连忙走开,笑道:“最近天气干,流感特别多。哎,你这表格,我以前没见过,你自己做的?”
“我用BASIC编了个小数据库,不好意思,这几乎是最原始的数据库了,现在人们用C语言。”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很好的,我需要这样的数据分析。要不这样,你明天开始,每天给我一份柜台经营情况报告,每天中午时候给我。”
任遐迩迟疑了一下,道:“请杨总通过毕经理给我下指令。”
杨巡即刻明白这是现在商场规范管理的规矩,不能越级传达命令,越级可能让跟前女孩招致老毕的嫉妒。他只得道:“那行。下班吧。天不早。我送你回家。对了,你还有什么宝贝掖着?干脆一起告诉我,我不跟老毕说。”
任遐迩听了笑道:
“没宝贝了,光这个宝贝就耗了我近半年呢。谢谢杨总,我家就后面没多远,我自己回去。”
杨巡和杨速一起退出,看任遐迩戴上绒线帽系上绒线围巾,裹得跟大面包一样地关门离去。杨巡道:“这样的人。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我要早知道有人能那么消楚,我以后与商家续签合同不是有依据了吗?有些销量差的,我第二年不续约。我还可以清楚什么柜台适合什么季节,我甚至还可以监控租赁柜台他们每天的销售流量,据此估算他们有没有绕过收银台私下交易。老二,你没发现这个宝贝,是你的错误。”
杨速挺有些委屈:“大哥,小任夏天时候招聘进来,现在已经是财务部主管,老毕一人之下,我已经够快提拔她。她思路很清楚,我看内部做账方面比老毕好,不过联系税务和银行方面还没见她做过什么,那些都是老毕在做。”
“什么文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