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勇士一样战斗,顽强勇敢,
他们使穆斯林的尸体,堆满战场;
他们胜利了,但是波扎立斯已经倒下,
他的每一根血管,都有鲜血在流淌。
他的几个幸存的伙伴,
在为赢得这场血战欢呼,
但见微笑也浮现在他的脸上;
接着看到他闭上眼睛死去,
安详得如同晚上在睡眠,傲慢与偏见
又像日落时的鲜花一样——
哈勒克①
<em>①费兹格林-哈勒克(一七九○-一八六七),美国诗人。此节引自《马可-波扎立斯》。</em>
第二天早晨,太阳一上山,就看到整个莱那泼部落都沉浸在悲伤哀悼之中。战争的喧嚣已经过去,特拉华人对明果鬼子的旧恨新仇,都在这一次得到了清算和报复,把他们那个部落整个儿都给消灭了。弥漫在休伦人营地上空那一片漆黑的浓烟,就已充分说明了这一流浪部落的命运。还有那千百成群的大乌鸦,一路喧噪地越过光秃的山巅,掠过辽阔的森林,往前飞去,也为人们指明了通向那个可怕的战场的方向。总之,任何一个熟悉边境战争的人,都不难从所有这些不会有错的迹象中看出,这一场印第安人的报复战争,其后果是十分残酷的。
然而,这一天早晨,整个莱那泼部落却笼罩着悲哀的气氛;听不到成功的欢呼,也听不到凯旋的歌声和胜利的欢笑。个别最后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也只是赶忙擦去身上那些可怕的战斗花纹,像个罹难的人似的,和自己的族人一起共表哀悼。骄傲和欢欣被谦卑所代替;人类最为凶猛强烈的激情,已经转化为最为深沉而显露的悲伤。
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在附近的一个地方,人们表情严肃地围成一个厚实的圆圈;凡是有生命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全都沉浸在深沉哀伤的肃穆之中。虽然组成这道人墙的人,在性别、年龄。地位、职业等等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同样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人圈的中央,对里面的一切,都一致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六个特拉华姑娘分开站着。她们那乌黑的长发,疏松地飘垂在胸前;她们都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只有在她们偶尔往一张芳香植物铺的界床上,撒香草和野花时,人们才相信她们是活着的。异床上铺着一张由几件印第安人的罩袍做成的枢衣,上面安放着那热情、高尚和大度的科拉的遗体;她的身上也裹着几层同样粗陋的织物;她的脸,人们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在她的脚边,坐着孤独凄凉的孟罗,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几乎快要低垂到地面,仿佛被迫在接受这次老天对他的打击;几绺白发散乱地落在他的两鬓,盖住了他的部分前额,他那紧锁的双眉,说明他心中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大卫就站在他的身旁,在阳光之下,他光着脑袋,眼睛忙着左顾右盼,似乎已被一分为二:一会儿看看手上那本有着那么多古雅而神圣的箴言的小书,一会儿又望望死者,心中急于想给死者一些抚慰。海沃德也在附近站着,他倚在一棵树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气概,来克制那突然袭来的悲伤。
尽管这几个人的忧伤和悲痛是不难想象的,但还远不如同一片空地对面另外几个人那样凄惨。恩卡斯的尸体被安放成坐势,严肃、端庄、镇静,就像活着一样。他穿戴着这个部落能够拿出的最富丽豪华的服饰,头上插着最珍贵漂亮的羽毛,身上戴着贝壳串珠、项圈、手镯和奖章。可是,尽管人们把他打扮得如此豪华,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神和毫无表情的脸容,却充分说明这一切全都是徒劳的了。
就在恩卡斯尸体的前面,站着钦加哥。他没有带武装,没有画花纹,也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那个蓝色的纹章——那是他一族的纹章,刺在裸露的胸膛,永远擦洗不掉。在全部落入来这儿集合的长时间里,这个莫希干战士一直站在那儿,忧郁地默默凝视着儿子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脸,他的目光是这样凝聚不动,他的姿势是如此固定不变,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脸上,不时还对那个静静地再也不会动的人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简直说不出,这两人中到底哪一个活着,哪一个死了。
侦察员满怀忧思地站在附近,身子倚在自己那件致人死命、赖以复仇的武器上。塔曼侬则由旅里的长辈扶着,在附近一处较高的地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他那些默默地聚集在一起的悲伤的人民。
在最里面的一圈人中,站着一个身穿异族军装的军人,他的战马则在圈子外面,四周围着一些骑马的随从,看样子是准备好作长途旅行的。从这个陌生人的服装来看,他显然是加拿大总督身边的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现在他似乎来迟了一步,他发现他的和平使命,已经被他的同盟者的狂热鲁莽所破坏,因此他也只好做一个默默无言的、伤心的旁观者了,看着这一场由于他来得太晚而未能制止住的争斗的悲惨后果。
早晨的时间快要过去了,人们依然保持着黎明就开始的一片沉默。在这样长的一段痛苦的时间里,除了轻声的啜泣之外,听不到一点别的更响的声音,甚至也看不到有谁的手脚稍动一下;只是每过一会儿,便有人来对死者做一些简单、动人的祭奠。只有印第安人的耐性和坚忍力,才能保持住这种出神发呆的模样,这些黝黑的、一动不动的身躯,现在似乎已经变成石头了。
最后,特拉华人的族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随从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显得这样虚弱,自从他前一天和自己的族人讲话,到现在摇摇晃晃地站在台上,这中间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
“莱那泼的子孙们!”他说道,在他那瓮声瓮气的话里,好像带有某种预言性的说教,“曼尼托的脸被乌云遮住啦!他的眼睛转过去不看你们啦!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啦!他的嘴也不再给你们回答啦!你们已经看不见他,但是他已把惩罚加在你们身上啦!你们一定要胸怀坦白,你们一定要真心诚意,莱那泼的子孙们!曼尼托的脸被乌云遮住啦!”
当这几句简单而又严厉的话传到群众的耳朵里时,大家仿佛觉得这不是出自人类之口,而是由他们崇敬的大神亲自说的,因此气氛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肃穆了。和这群谦恭、顺从的人相比,就连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死去的恩卡斯,看起来也比他们更有生气。但是,当这种一时的效果渐渐消失之后,有人便用低幽的声音,如泣发诉地唱起挽歌来。这是女人的声音,歌声十分凄厉、幽怨、悲切。歌词若断若续,不很连贯。一个停了,另一个又接了上来,唱出自己对死者的赞颂——或者可以叫做哀悼,用那因触景生情联想到的词句,来抒发自己的感情。歌声还不时被许多人的齐声痛哭所打断,这时候,站在科拉灵柩周围的姑娘们,就会去乱抓乱扯撒在科拉身上的花草,仿佛已经悲痛到了昏乱的地步。可是,一旦这种哀伤的情绪稍稍平伏之后,她们又会懊悔万千地把这些象征纯洁、美丽的花草,轻柔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挽歌虽然屡屡被大家突然迸出的哭声所打断,但要是把她们的歌词翻译出来,它还是有一定的曲调,而且大体上是有着连贯的思想内容的。
一个根据她的地位和资格选来担任这一工作的姑娘,开始用质朴的引喻来叙述这个死去的战士的品质。她用来修饰她的词句的那些东方式的比喻,大概是印第安人从另一个大陆的边缘带来的;①这些比喻本身,也就形成了把两个世界古老的历史连接起来的一个环节。她称他为“族里的猛豹”,说他的鹿皮鞋踩在露水上都不会留下痕迹,他跳起来像一只小鹿,他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的星星,他的声音在战斗中响亮得像曼尼托的雷鸣。她也提到了生养他的母亲,并强调说,她一定会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幸福。她还要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母亲会面时,告诉母亲,特拉华的姑娘们曾在她儿子的坟上流过眼泪,还把她叫做有福气的人。
<em>①印第安人系在一万五千一两万年前,由亚洲经白令海峡陆续迁来美洲的。此处“另一个大陆”,指亚洲。</em>
接着,又有一些姑娘,把语调变得更加温和,更加轻柔,带着女性的体贴和敏感,提到了那位外国姑娘,她和恩卡斯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尘世,这正清楚地表明了大神的意旨,因而不可违背。她们要恩卡斯好好待她,她不懂得怎样来安慰他这样的战士,应该体谅她。她们没有一丝妒意,而是像天使喜欢别人的长处那样,称道她的无比美丽和杰出坚强;并且还说,她的这些优秀品质,足以抵消她在教育上的任何小小缺陷。
在这以后,另外的几个姑娘,又接上来向科拉说话,她们的话是如此轻柔,充满了温情和爱怜。她们劝慰她,要她心情愉快,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有这样一个猎人做她的伴侣,哪怕是她最细微的需要,他也会懂得怎样来满足她;而且他又是一名战士,他能够保护她,使她不受任何危险。她们对她断言,她的前途是幸福的,她的负担却是轻微的。她们劝她,不必为年幼时的亲朋和祖辈居住的故乡,作无益的悲伤;而且还向她保证,在“莱那泼人的幸福猎场”里,也和“白脸孔的天堂”中一样,有着同样可爱的山谷,同样洁净的溪流,同样芳香的花朵。她们还提醒她,要关心她的伴侣的需要,千万别忘了曼尼托英明地赐给他们的不同个性。接着,姑娘们又一齐放开嗓子,唱出那个莫希干人的性格,她们赞颂他的高尚、英勇、豪爽,以及所以能成为一个战士的、而且可能为一个姑娘喜爱的一切品质。在那些极其隐晦和微妙的词句中,她们表露出自己的思想,说明在为期很短的交往中,她们凭自己的女性直觉发现,他是有意在回避她们。特拉华姑娘没有赢得他的欢心!他的一族曾经是盐湖沿岸的统治者,他希望回到住在祖坟附近的族人中去。他的这种偏爱,为什么不该受到鼓励呢!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位姑娘的气质,比他的任何一个族人都更纯洁、更高尚;她的行为举止已经证明,她是经得起森林中的冒险生活的。因此现在,她们接着说,“地上的圣人”已经把她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
接着,姑娘们又改变了调子和主题,转而赞美起在附近棚屋里哭泣的那个姑娘来了。她们把她比做雪花,说她和雪花一样纯洁,一样清白,一样明亮,而且也同样会在夏天的炎热下融化,同样会在冬天的严寒中凝结。她们相信,在那位和她具有同样肤色,同样悲伤心情的年轻首领的眼中,她无疑是非常可爱的。但是在她们看来,她显然要比她们在哀悼的姑娘略逊一筹,尽管她们丝毫没有表示出这种偏爱。不过她们并不否认,她那少有的姿色,完全应该受到称赞。她们把她的鬈发,比做葡萄茂密的卷须;把她的眼睛,比作蔚蓝的天空;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的最洁白的云朵,也比不上她那火热的青春。
在唱着这些曲调相似的挽歌时,除了低幽的歌声外,听不到一丝其他的声音;只有群众中偶尔迸发出的悲痛的哭泣,才使歌声暂时停顿一下,这哭声也可以看做是挽歌的合唱部分,不过它使得气氛更显得凄凉可怕。特拉华人一个个都听得着了魔似的,从他们那富有表情的脸上的变化,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的同情是多么深切和真挚。就连大卫也留心地在倾听这温柔的歌曲,远在歌声结束以前,从他那凝视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整个心灵都听得着迷了。
在全体白人中,只有侦察员一个人能懂她们唱的歌词。姑娘们唱歌时,他迫使自己从沉思默想中稍微醒了醒,侧耳倾听着歌词的意思。可是,当她们唱到科拉和恩卡斯的前景时,他却摇了摇头,仿佛他知道她们的这种单纯想法错了。接着,他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斜倚着的沉思姿势,直到这场追悼仪式——如果这种充满深厚感情的活动可以叫做追悼仪式的话——结束。幸亏海沃德和孟罗两人,对这种纵情的歌曲全然不懂,因而用不着抑制自己感情的激动。
在倾听着的印第安人中,大家都很感兴趣,只有钦加哥是惟一的例外。在这种追悼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化;即使在人们哀悼到最伤心、最悲戚的时候,他那严峻的脸上,依然丝毫不动声色。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儿子没有知觉的、僵冷的遗体;他的所有感官似乎全都凝结了,只有眼睛除外,为的是可以最后多看一会儿子的遗容,这是他多年以来疼爱的人啊,从此以后就将永远看不见了。
葬礼进行到这一阶段,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武功卓著,特别在这次战斗中有独特战功的战士,他的脸容严肃坚毅,慢慢地走到死者的旁边站定。